“甘承奇死了。”
    黑衣黑袍，麵蒙黑紗，燃起熊熊大火的同福客棧前，“見血追魂”溫鬱棠悄聲無息地落在謝乘年身側，卻隻是淡然一句，似乎這條足以震動天下的消息就像飲食起居一般稀鬆平常。
    謝乘年同樣沉默不語，兩人隱沒在同福客棧之外的樹蔭下，看著門前的官差和青雲門弟子人來人往，卻沒有一人發現兩人的站立之處有何異常。
    謝乘年是個活在陰影裏的人，從來如此。
    “很好，很好，無須擔心，這些都在計劃之中。”
    語氣似乎有些失措，這是謝乘年少有的說話方式，把一句話重複一次……
    他多少年沒用過這種慌亂的語氣了？
    謝乘年不知道。
    他隻知道一件事，在二十六年前那個劫難之夜，父親身死，而那隻蠱蟲侵入他身體，卻被他牢牢控製之後，他就變成現在的謝乘年……智定天下，算謀江山的謝乘年。
    “你今天很反常。”
    溫鬱棠淡淡地開口，神色如常。
    他隻知道自己的兄長一直在謀劃著這個複仇之夜……卻不知道為什麽，對方的語氣在二十六年之後居然顯得這麽興奮。
    也許人的仇恨真的可以徹底地把一隻羊變成狼。
    也或許，那本來就是一隻披著羊皮的狼。
    溫鬱棠從不認為自己應該擁有情感，他是一台殺戮機器，他不是什麽帶著感情，被束縛住的人，他不需要理解謝乘年，所以即使對方不想回答這個問題，他也不會過多的糾纏。
    謝乘年是不願意聊起過去的。
    如果真的有一天，一個人會主動揭開自己的傷疤給別人看，還要一邊疼到流淚一邊還有笑嘻嘻地說“看啊多疼啊多悲哀啊”。
    那真可悲，他一定是瘋了吧。
    “也許，我是瘋了吧。”
    謝乘年嘴角止不住地顫抖，緊張，還是激動？他不知道。
    他隻知道，成敗在此一舉。
    再過一刻鍾，長生訣的文本就會以最盛大的方式出現在四象鎮最中心的位置，同福客棧。
    很快，所有人都會得知這個消息。
    這就是他們的追求，這就是他們的目的。
    所有人都會不擇手段地去搶奪長生訣，強者認為自己十拿九穩，弱者亦認為自己能夠以下克上……
    在無常劍身死之後，沒有誰會認為武力是單純評判強弱的唯一標準，他們會廝殺，會火並，這是無可置疑的事實。從謝乘年親自經曆且改變了他人生甚至江湖格局的二十六年前的那樁謀害陰謀開始，到無常劍走投無路被迫自戕，再到永寧門滅門慘案，無數的案例都證明了，人天生具有趨炎附勢、唯利是圖的劣根性，能擺脫這種劣根性的人少之又少，如今，更是不知在何方。
    為了這本傳說中能生死人，肉白骨的武林絕技，他們甚至可以獻上自己的一切——哪怕是用自己的生命做籌碼，隻為了換去一個賭博的機會。
    “長生訣現世”，這本身就是一個機其不準確且毫無根據來源的消息。
    為何現世，如何現世，何處現世。
    除了最後一點的答案是籠統的“四象鎮”之外，別的問題都沒有解釋。
    這是明擺著釣魚，本來應該被一笑置之，當做茶餘飯後的調侃。
    然而這卻是天機樓在江湖上放出的消息。
    於是，因天機樓一向極佳的信譽，總會有人為他們把這個故事編造的圓滿，於是這個傳言在江湖之上被流傳成了無數個版本……
    例如歐陽灼私藏長生訣逃竄至四象鎮，例如青雲門已得到長生訣，再例如一戶人家在田間勞作時挖的此物，又例如周止靈魂顯聖……
    這都是些荒謬的傳言，卻因為天機樓在江湖上無與倫比甚至壓蓋官府的聲譽與聲望，變成了一個個“真實”的消息。
    即使有些版本太過離譜，也至少能讓江湖中人從中捕捉到一個一致的信息——長生訣在四象鎮。
    於是趨之若鶩。
    至於謝乘年所想，神物現世本就不需要任何流言，隻需將長生訣現世一事歸類為神諭，奇跡或者說天啟祥瑞……江湖上很信這一套，或者說封建社會確實很信這一套，就按照神論隨便編造一套有關神仙傳書的說法，沒有多少人會質疑它的合理性。
    即使對方不信神，是個純純的唯物主義戰士，不相信世界存在超自然力量，那也無所謂，都走到這一步了，怎麽可能甘心放棄？
    他們自然會去相信別的說法。
    當然了，如果是其他人傳出的流言，隻怕無數人都會嘲笑其神誌不清，然而如果是天機樓的消息，沒多少人會不信。
    十年間，天機樓事無巨細地預言了天下的大事小事無數，包括太子朱常洛相關的梃擊案在內，廟堂之上，江湖之遠，天機樓從來沒有犯過錯。
    世間本沒有神算子，但算對的多了，也就成為了神算子。
    天機樓用自己的信譽，或者說謝乘年用自己的信譽，搏來了一個最好的機會。
    青雲門、地丈寺、以鋒派、無數的江湖散人或是小門派，此刻他們都死死地盯著同福客棧。
    謝乘年複仇的時候到了，為萬毒門的背叛、青雲門的偷襲、以鋒派的攔截……和地丈寺的收尾。
    有時候謝乘年甚至覺得周止和自己是同病相憐的，他們都被世界背叛的徹徹底底，然後站在世界的對立麵，向這個可悲可怕又可笑的世界發出最後的怒吼。
    為了今天，謝乘年守護了這個地下的秘密十年。
    無際崖、金佛寺，或者說整個四象山，這裏埋藏了江湖中最隱秘的答案——
    為什麽天機樓的刺客從來不會背叛天機樓，為什麽天機樓的刺客行事整齊劃一的如同一個人一般……
    溫鬱棠依舊沉默著，他抬起頭，眼前的同福客棧火勢漸漸小了下來，也許因為助燃劑的效果已經結束，又也許因為這場永無止境的暴雨仍然在持續著……
    聳了聳肩，溫鬱棠從謝乘年手裏接過一本密封的抄本，往同福客棧的頂上去了。
    大風呼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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