蓉城。

    經曆了一場意外的洛晚星和洛誠坐在車牌號為蓉a的車上，沉默著往市區駛去。

    女孩抱著腿蜷縮在後座上，歪頭看向窗外。

    洛誠坐在身邊，閉目養神好久之後，最終還是打破了沉寂的氣氛。

    “星兒，爸爸想問你”。

    “嗯，是為了他。”

    男人的話還沒說完，女孩就給出了答案。

    他愣了愣，抬起手撫了撫洛晚星的後背。

    “爸爸那段時間確實很納悶，為什麽畢業之後那半年的時間裏，你已經決定了去最好的學校深造，已經獲得了很多人得不到的機會，卻放棄了”

    洛誠把襯衫袖子往起挽了挽，笑著歎了口氣。

    “爸爸其實很自責。這些年，一直沒有好好陪伴過你。”

    “讓你那段時間一直待在家裏，所以那天晚上你暈倒之後，第一時間沒有出現在你麵前。”

    平日裏雷厲風行的男人，在此刻竟變得柔軟普通起來。

    語氣裏，有著數不盡的自責與懊悔。

    “沒事的，爸爸其實，我還挺感謝那天晚上的，讓我突然想明白了許多事情。”

    洛晚星看著窗外漸漸暗下去的城市，看著從寫字樓裏一走出的人群。

    低聲回了一句。

    “所以呀爸爸一直都很好奇，為什麽一夜之間，你就轉變了全部的想法。非要去二十三中當那個老師？”

    “因為必須去啊，爸爸。”

    洛晚星轉過了頭，笑著看了洛誠一眼。

    “這半年裏，我一直都在關注他的消息，哪怕爸爸不是很喜歡他。但對不起，爸爸，我一直都在背著您關注他。”

    “暈倒的那天晚上，我做了很長很長的一個夢。”

    “夢醒之後，我就做了那個決定，去他在的那所學校，當老師。”

    “我很討厭那個夢，也很感謝那個夢。”

    “呼”。

    華燈初上，洛晚星對著窗外的車水馬龍呼了一口氣。

    “所以，哪怕爸爸不喜歡，不支持，這一次，女兒大概不會那麽聽話了”。

    車子，平平穩穩的停在了河邊一處幽靜的大院門口。

    從車上下來的洛晚星朝著車內的男人揮了揮手，轉身就往門內走去。

    早已知天命的男人看著女兒漸漸遠去的背影，在某個瞬間，眼神裏突然出現了一絲溫情。

    按下車窗後，輕聲喊了一句。

    “星兒。”

    “嗯？”

    星空下，女孩笑著轉過了身，望向車內的男人。

    出現在視野中的，是平日裏那個慣常隱藏所有情緒，早已修煉的圓潤無鋒的男人。

    露出了一個真正發自內心的笑容。

    眼角被扯動出一簇細細的魚尾紋。

    鬢角有些花白的頭發在燈光下有些顯眼刺目。

    “對不起，星兒。”

    男人笑著開口了。

    “以前，總覺得你還小，也一直會擔心你的未來，會擔心和你在一起的那個男孩子，他到底能不能負擔你的一生。”

    “所以啊”，男人把目光往一側偏了偏。

    “在那個階段裏，爸爸如同天下所有擔心自己兒女幸福的父母一樣，做了一些不能免俗的事情。”

    女孩安靜的站在被星光暫時遺忘的黑暗裏，身後不住有人匆匆而過。

    “爸爸，總有一天會變老的”。

    男人呼了一口氣，無奈的笑了笑。

    “但今天，爸爸看到了一些事情，也突然想明白了。”

    “你好像找到了一個，值得托付的人。而他，也有足夠保護你的能力。”

    笑容，從無奈慢慢轉成了欣慰。

    男人溫情的目光穿透黑夜，落在自己女兒身上，語氣變得無比寵溺和輕柔。

    “我該放手了，也不會再過多的擔心。”

    “因為，我相信我女兒的眼光，也相信，那個小夥子配得上你的眼光。”

    “好了，天氣冷，快回家吧。”

    男人朝女兒揮了揮手，笑著說道。

    “下次，帶他來家裏。”

    “我請他，喝酒！”

    伴隨著男人爽朗的聲音，窗戶一點點升起。

    隨後，便在洛晚星紅了的眼眶裏，駛入車流中，朝著市中心方向而去。

    他不是不懂你，隻是擔心你過的沒他想象中的那麽幸福。

    他不是不愛你，隻不過在這個人潮洶湧的世界裏，作為一個平凡普通的父親，他不善於，也不喜歡表達，而已。

    晚七點。

    站在大院門口的洛晚星，終於卸掉了內心的最後一道枷鎖。

    打了一輛車，開往蓉城師大後門。

    在那裏找到一家名叫“遺忘之時”的小酒館。

    點了兩杯度數不高的酒，一個人聽著那些曾經熟悉無比的校園音樂，想著一些事情，將兩杯酒一點點喝光。

    這裏，是他們曾經說離開的地方。

    或許，也會是重新開始的地方。

    洛晚星把自己陷在沙發裏，看著周遭的一切。

    雖然早都哭花了臉，但還是一點點笑了起來。

    重新來到這個世界上，很多事情，我都強迫自己不去想起。

    我好期盼，這個世界，與我所曾經曆的完全不同。

    你會在某個陌生的角落，度過一生安靜的時光。

    可為什麽，你還是在二十三中，還是帶著那幫可愛的孩子們，一起做著那麽美好的夢呢？

    為什麽，我重新鮮活的記憶裏，那些慘痛的東西，會再一次出現呢？

    那場奪權的風波，為了你的學生，你幾乎搭上了自己的一切。

    那次突然的劫持裏，你是人群中第一個衝上去的人，也變成了從醫院裏最後走出的那個。

    一直到，那場衝天而起的烈火，一切，也都徹底消逝了

    我好想，這些事情，都沒有發生啊

    我好想，那隻是我曾經做過的一場夢啊

    可，並不是。

    這些都是我在另一個時空裏，真真切切經曆過，關注過，卻無力改變的事。

    痛苦的輪回，將我重新拉回了這個原點。

    那一次，我因為怯懦，因為早都走上了那條分叉的路，所以沒有出現。

    幸運的是，命運給了我一次重新選擇的機會。

    黑暗中，洛晚星從沙發上站了起來，喝幹了杯中的最後一口酒。

    從腕間取下一個黑色的發圈，將身後披散落肩的長發紮成了青春動人的馬尾。

    一如當年。

    伴隨著小酒館裏的駐唱歌手淺唱低吟著幾句熟悉的歌詞。

    “好後悔，好傷心；想重來，行不行？

    再一次，我就不會走向這樣的結局”。

    用力推開了酒館緊閉的玻璃門，決然走進真實嘈雜的世界。

    夜空下，女孩的聲音如同晚風般溫柔動聽。

    清冷中又滿是堅定。

    她說。

    那這一次

    我來了。

    晚點，清雅園。

    從警局出來後的陸澤，在路邊吃了點東西，然後慢悠悠的走回家。

    穿過小區裏鬱鬱蔥蔥的常綠樹，在某個昏黃的路燈下、

    他看到了坐在椅子上，蜷縮著腿，頭深埋在臂彎裏的熟悉身影。

    站在原地愣了好久之後，才放輕腳步來到對方身邊。

    悄悄俯下身子後，把自己的外套脫下來披在了有些酒氣的洛晚星身上。

    “你回來了？”

    應許是自己動作稍微有點重的原因，女生還是在這一刻醒了過來。

    抬頭望了他一眼，隨後便笑出了聲。

    “我還以為你不會回來了呢”。

    大概是因為喝了點酒，女生說話的時候舌頭有點打結。

    “你怎麽會在這裏？”陸澤輕聲問了一句。

    “想見見你”。

    女孩斷斷續續的說著，頭一歪，差點從凳子上倒了下去。

    陸澤趕忙伸出手扶了女生一下。

    感受到身上侵襲而來的冷意後。

    想了想，朝著洛晚星轉過身子。

    拉住她的胳膊，一用力就將對方背到了背上。

    調整一下姿勢後，輕鬆起身，朝著自己家的方向走了過去。

    “你以前不喜歡喝酒的嘛，怎麽會突然喝這麽多？”

    “今天有話話沒給你說完。”

    洛晚星如同夢囈般的聲音在陸澤耳邊響起。

    “是關於那個夢嗎？”

    陸澤輕聲問了一句。

    “嗯。我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那個夢好清晰啊，我也好難過啊”。

    “是嗎？其實，我也做過一個夢”。

    陸澤笑著回了一句，繼續往前走著。

    “你知道我夢到了什麽嗎？”

    洛晚星淺淺淡淡的說著。

    “我夢到大學畢業的那一年，爸爸說我可以去考研，可以去看更大的世界，我去了”。

    “那一年，我歲，從蓉城到帝都，路好長啊，車開在隧道裏，眼前好暗。”

    “我夢到你還是在二十三中裏當老師，我每天都會偷偷關注你的qq動態，看你和學生們一起讀書，打鬧，帶他們做很多很多有意義的事。”

    陸澤放慢了步子，沒有出聲。

    “讀研的日子，真的好忙啊，但每天的樂趣，就是可以‘偷窺’你，其實，還蠻有意思的。”

    “生活就這樣一點點往前推，我歲了，在帝都整整一年，某一天，忘了是什麽時候，爸爸突然告訴我，二十三中發生了一件事”。

    女孩的聲音突然開始顫抖起來。

    “什麽事？”

    陸澤輕聲問了一句。

    貌似是突然想起了什麽，女孩選擇了噤聲。

    沉默了一會後，再度開口。

    “反正這一年裏，發生了很多很多事，我回了好幾次蓉城，但每一次，都沒有見到你，也隻能從別人口中或者照片視頻裏知道一些消息，後來”。

    女孩哽咽了一下，呼了一口氣。

    “後來，就沒有後來了呀。”

    陸澤笑了笑，把女孩的身體往上托了托。

    “歲的時候，我畢業了，沒有選擇回到蓉城。在帝都找個了工作，雖然爸爸很想回去，但我不願意。”

    “生活很忙碌，也很混亂，上班，通勤，窩在小小的出租房裏，有時候還經常停水停電。”

    “這些，我都沒告訴爸爸，總覺得，自己能一個人扛。”

    “也經曆過那些事啊，在公司裏被老板罵，被同事欺負，加無數的班，熬好幾個通宵”。

    “生活，好像一鍋粥啊”。

    女孩的聲音開始慢慢沙啞起來。

    “歲，在帝都工作的第三年，我碰到了很多人，但再有像過去一樣，幸福濃烈的感覺了。”

    “我變成了一個沒有感情的盒子，在帝都那個巨大的墳墓裏，開始一點點老去”。

    “你知道嗎？我從來都沒有想過，有一天，我也會孤單到變成了別人眼裏的異類。”

    “歲，我從帝都回了蓉城，一個人。”

    “歲，我在蓉城開了一家小小的補習班，每天陪著孩子們讀書下課，一個人。”

    “歲，我把家搬到了大學附近，每天工作結束，就會去逛一逛，一個人。”

    “歲，爸爸離開了我，就這樣，我徹底變成了一個人。”

    “歲，我住進了養老院，忘了很多事情，也開始想起很多事情，當然，也是一個人。”

    “歲”。

    伏在陸澤背上的女孩喃喃低語，說著她那個真實又簡單的夢。

    猶然不知，陸澤背著她，已經在小區裏轉了一圈又一圈。

    “那一年的某個下午，正要午睡的我，忽然覺得自己的身體，變的很輕很輕”。

    “你知道我看到了什麽嗎？”

    女孩低聲問了一句，將手環到了陸澤的脖子上。

    “我看到歲的自己坐在輪椅上，在一處車流不息的分叉口上，看著街對麵，歲的自己”。

    “那個紮著馬尾的女孩，捂著嘴，一直在哭，搖著頭，拚命朝我喊”。

    昏黃的路燈下，趴在陸澤肩膀上的女孩，淚水一滴一滴流入了男孩的衣衫。

    她的聲音裏，滿是痛苦和遺憾。

    “我用力聽，用力聽，最後，終於聽清了，她用盡全身力氣朝我喊出的那句話是”。

    “別離開”。

    夜色，在這一瞬間，徹底吞噬了路燈投下的光影。

    哭了很久的女孩，抬起手擦了擦自己的眼淚。

    嘴巴輕輕湊到了陸澤耳邊。

    “澤哥，你給我唱首歌吧？”

    “好呀”，陸澤回應了一句。

    “想聽什麽？”

    “一首夢中的歌”，笑著說道。

    “嗯，夢中的歌？叫什麽？”

    陸澤疑惑著問了一句。

    “噗，你肯定不會呀，因為你根本沒有聽過，那還是我唱給你聽吧”。

    女孩輕聲說了一句，然後在陸澤開始行進的步伐間，將歌淡淡哼出了聲。

    “該說的，別說了。你懂得，就夠了。”

    “真的有，某一種悲哀。連淚也不能流，隻能目送。”

    “我最大的遺憾，是你的遺憾，與我有關”

    “嗡”的一聲，聽到女孩歌聲的時候，陸澤整個人都懵了。

    腦子一瞬間徹底空掉了的男生，呆呆站在地上。

    隻感覺這世界，開始天旋地轉。

    荒誕，滑稽，黑色幽默。

    壓抑，震驚，不敢相信。

    無數種情緒將他徹底包圍，絞殺，吞噬。

    這首歌，名字叫《我們》，發行於

    年

    但在年，自己重生的這個時空裏。

    卻被身上的女孩完完全全的唱了出來。

    “嗬”。

    陸澤身體趔趄了一下。

    但還是被他竭力保持住了。

    她說，她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剛剛，她用幾乎半小時的時間，給自己講述了那個夢的樣子。

    她說，歲的自己告訴歲的自己，別離開

    她的歌，來自年

    為什麽要執著於這首歌，因為，歌裏說。

    “我最大的遺憾，是你的遺憾，與我有關”。

    一瞬間，貌似明白了什麽的陸澤，徹底抑製不住情緒。

    微微向前弓了一下身子，用力托住身上的洛晚星。

    一滴眼淚，“啪嗒”一聲，就砸在了麵前的步道上。

    這件事，聽起來很荒誕，但對於同為重生者的他，理解起來，一點都不困難。

    背上這個唱著歌慢慢睡著了的女孩，與自己一樣，來自另外一個世界。

    隻不過。

    他來到這裏，是為了重新開始。

    而她是為了靠近自己。

    “呼”，從巨大的震驚中恢複過來的陸澤。

    慢慢挺直了身子。

    閉上眼沉思一會之後，又重新睜開。

    背著已然像個嬰兒般睡熟的女孩，一點點往前走去。

    夜空中，他的聲音低沉的讓人心安，仿佛在與自己低語。

    “我剛剛說過，我也做過一個夢啊”。

    “那個夢，沒有你那麽長罷了那時候，我歲，從學校裏離開後自己做了一個很大的教育機構。”

    “有家裏的人脈，也有自己的努力，每天都參加各種會談聚餐，有自己的別墅，有好幾輛車子”。

    “這樣的生活，聽起來是不是還算圓滿？”

    “但其實，這樣的生活，就像你說的一樣，好像一鍋粥啊”。

    “你的夢裏，時間在不斷往前，但我的夢裏，時間卻在不斷往後。”

    “歲的我，經常會看到歲那年開始打拚工作忙碌的自己，有點累，有點窮，但卻簡單滿足。”

    “歲那年，我也會時常羨慕歲在二十三中的自己，單純喜樂，好像正青春。”

    “這個夢，就這樣一直在往前做”。

    “一直做到歲這年，從大學裏離開的那天，在酒館裏分手的那天，在剛進入二十三中的那天。”

    陸澤邊走邊說，伴隨著身後女孩均勻的呼吸聲，往前方的樓宇上看了一眼。

    “這個夢，很幸運這個夢，很圓滿。”

    “我曾無數次想過一切都能回到從前，回到那個酒館沉默的夜晚，回答你要離開的那天。”

    “然後親口，對你說一句”

    “留下來”。

    暗香浮動，深冬的最後一片落葉，在半空中打了一個旋，落上了陸澤左肩。

    他笑了，在這個荒誕出離的夜裏，笑著將女孩的身體往上托了一下，讓她能趴的更舒服一些。

    “所以，晚星，其實我們經曆的世界，完全不一樣啊你經曆的那些，我沒有經曆過。我經曆的這些，你也沒有如我預想的一般出現。”

    “所以，你才會覺得遺憾，我也是”。

    “不過，沒關係”。陸澤的聲音，開始慢慢清朗了起來。

    “幸運的是，這一次，我們終於站在了一起。”

    “那就”。

    朝著遠處的單元，陸澤步伐輕盈的走了過去。

    “不說再見。”

    緊隨這句話之後的，是他口中輕輕哼出的一首歌。

    一首這個世界上，應該隻有他們兩個聽過的歌。

    一首很符合兩人夢境，以前出現過，以後一定不會出現的歌。

    這首歌，是這樣唱的

    “三年前，他和她相遇在師大路的報攤。”

    “為了買同一本灌籃，兩個人對上了眼。”

    “從此白天發短信，晚上在網上聊天。”

    “半年後在獅子山，他們住在了一塊。”

    “她送他一本淘來的舊書，作者叫村上春樹。”

    “他送她一瓶廉價的香水,她知道這香水沒毒。”

    “為對未來的憧憬，他和她埋頭苦讀。”

    “她考上研的那天，他拿到學校的簽約書。”

    “一個留在蓉城，一個去了帝都。”

    “在新的世界裏，每天茫然四顧。”

    “想念被距離拉遠，也被時間衝淡。”

    “現實像一塊橡皮，擦去了曾經的浪漫。”

    “當她鼓起勇氣說出分手的那天。”

    “他也隻是望著對麵，輕輕說聲再見”。

    再見嗎？

    不再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