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二 是蟲是蛇自有命數 做虎做豹終歸山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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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年入夏更深後,薑秋林把農具收起來掛在牆上,把牛牽進圈裏去,現在所有的農事都做完了,即使沒有做完的也隻能等明年。深山裏的蟲子一到夜裏就叫喚起來,要跟頭頂的星星較個高低似的。薑秋林沒有出門觀戰的意願,兩年來,他和裏的一切達成了互不打擾的默契。

    第二天上午,縣裏的兩名官差就到了,一路趕來露水打濕了全身,在赤裸裸的陽光下,兩人的肩膀上輕輕飄搖的蒸汽和山裏的霧氣連到一起,神氣的臉龐在白茫茫的霧水中漸漸明朗。他們進屋攤開文書,清點銀兩,讓薑秋林畫押,動作幹淨利落,麵容凝重嚴肅,沒有多餘的交談,收了稅款就帶著那標準的衙門臉消失在迷霧之中。

    傍晚,晚霞燒透了西邊的山和雲,縣官大人踏歌而來。縣官大人來訪薑秋林並不是為了公務。薑秋林是獨居在深山裏的農戶,距離最近的鎮子都有二十來裏,對於這樣離群索居的人除了收稅再沒有別的什麽公務值得耗費在他身上了,收稅又不需要縣官大人親自來。縣官大人此行是為了訪友,看他左手提了兩斤牛肉,右手緊緊將一壇酒抱在懷中。縣官大人好酒貪杯、不理政事,自詡竹林八賢,自比魏晉時期的竹林七賢,他算最後一個,第八個。

    喝酒本是求醉,如果不肯醉,不是人太好,就是酒太爛。縣官大人和薑秋林是難得的酒友,對彼此來說對方都是人好。縣官大人也想像薑秋林這樣隱居山林,醉飲夏夜繁星,可是他有太多俗世纏身,對於薑秋林來說他是一個總是可以帶來好酒的人。酒過三巡,縣官大人想看薑秋林舞劍。舞劍不會,武功以前會一點,但現在已經忘記了,或是不願再想起來,所以才到山裏來。劍不舞來,那來吟詩吧。吟詩,會,但是也不願,不然和那些賣弄的文人有什麽區別。那喝酒吧。

    翌日,衙門裏差人來尋縣官大人。縣官大人還沒起,薑秋林砍柴剛回到院子裏,正在碼柴垛,他不準差人吵醒縣官大人,差人在院裏等著。差人等不及,說是十萬火急的事。十萬火急,這麽遠的山路,等縣官大人回到縣裏,該燒的也該燒完了,所以不必著急。差人說昨天收稅的官差到現在都沒回到衙門,要是他們攜款潛逃,那縣官大人就是烏紗不保啊。不保就不保,他做完還說想來山裏隱居呢。等到午飯時間,縣官大人終於醒了,一聽收稅的人還沒回到縣裏交差,又聽薑秋林說昨天一大早上他們就來收了,走得很衝忙。縣官大人午飯都沒留下來吃就跟著差人跑回去了。要是朝廷怪罪下來,他隱居的夢想就沒有實現的可能了。

    縣官一走,蟬也不叫了,山裏的一草一木都看過了,隱居也不過是換一個地方重複另一種生活而已,縣官大人是沒有真正在這山裏久留,不然他一定會發現魏晉那幫讀書人都是騙子。每次做完田地裏的活回來,在一個轉拐的山路上看到南山,也隻是覺得路好遠,人好累。以前隻怕冬夜漫長難挨,怎麽現在夏日也漫長得討厭。薑秋林隻好又上山砍柴。

    縣官大人回到縣裏,整個衙門都沸騰了,大家像被搗了巢的蜜蜂四處亂飛。縣官大人把在街上做無頭蒼蠅的衙役都叫回來,順著昨日那兩人的足跡一一尋查,同時快馬加鞭向上奏明情況:洪水引起塌方,交通受阻,稅款不能按時上繳,申請延期三天。

    順著收稅官差的足跡,又來到了薑秋林這裏。薑秋林這時候還在山裏砍柴,那麽大的山,上哪去找他?留了字條讓他明天自己上衙門來吧。

    薑秋林要進城去,把院裏的幹柴擔去買了,再去衙門裏找縣官大人。柴市裏長長短短都是木柴、木炭,且都是幹體力的漢子,各個身材魁梧高大,三五個在人群中轉悠的財主家的管家在這群五大三粗的人的腋窩下丟掉了財主家該有的昂揚氣度,像個賊子一樣偷偷摸摸地詢價。木頭都是梗直利索的,讓人對周圍的事物有把握。

    傍晚才到縣官大人那去。那兩個官差當時從迷霧中走來,收了銀兩又匆匆向迷霧中走去,誰知道他們在迷霧中走哪去呢。線索到薑秋林這裏就斷了。縣官大人說這兩個官差是衙門裏當差的人中最有榮譽感的人,他們以自己是吃皇糧的為傲,甚至為此不與平民有過多交集,應該是出什麽意外了,不然不會砸自己的飯碗。可能遇強盜了,轄區內哪裏的強盜夠膽強官差呢?思量一下,沒有。那就是遇到那些亡命徒了。去各處鎮上打聽打聽最近有沒有流浪的生人到轄區裏。

    薑秋林覺得奇怪了,為何縣官大人沒有請他幫忙,他昔日可是俠客啊,對付一兩個亡命的毛賊簡直就是手到擒來。應該是前天晚上因為舞劍和吟詩的事,他理解了薑秋林棄刀的決心。自己的堅持得到別人的理解應該是欣慰才對,特別是在這偏僻的地方有一個可以算得上朋友的人的理解。薑秋林連夜走會山裏,他不開心,但是說不上來,因為他不沒有不開心的理由。黑壓壓的大山好像張開雙手接納了他,但他卻在這個時候猶豫了。有人理解他的時候他反而覺得失落,隻能說他還在懷疑自己。

    到家裏的時候已經是午夜,他沒點燈,直接摸著就上床躺下,一夜沒睡著,好像自己深埋的秘密被別人發現了。忐忑不安。

    縣官大人也是一夜沒睡,他一直在推算、追查,拽緊拳頭。

    第二天醒來,薑秋林去田裏看看他剛種下的莊稼,這些青頭植物和圈裏的牲畜一樣,隻要給他們點照顧,哪怕隻是連施舍都算不上的照顧,他們就像風、像正午的太陽一樣瘋長,任何東西都無法阻止他們的氣勢。

    下午他想去砍柴,背著柴刀到山裏轉了好幾個時辰,他一根樹枝也沒有砍下來,不停地奔走,在樹與樹之間穿過,堅定且漫無目的地遊走。砍柴,賣了換錢,換了錢呢?深山裏拿錢做什麽。

    好不容易等到天黑,想著夏天的夜晚時辰短,過得快,日子走得急一些。沒有想到,在這吵鬧的夜晚,薑秋林覺得自己快要瘋了,身體裏有無數的青蛙和蟋蟀在叫,你爭我奪的,一刻也不給人安寧。他把所有的酒都喝完了,還是沒有醉。莽莽山林就像一座嚴實的監獄一樣啊,縣官大人怎麽會想來這裏長住呢,他又是為了什麽才到這裏來的呢?這幾間屋子的存在又是為什麽,村子不像村子,房子不像房子,像樹林裏一個怪胎。起風的時候它還學別人招招手。

    等不到天亮,薑秋林就去城裏,在一片迷霧中走向有人煙氣到城裏去。城裏就熱鬧了,熱鬧的地方才有煙火氣。

    在城裏遇到了縣官大人,肯定要去酒樓喝兩杯,縣官大人找到了那兩個收稅的官差,可喜可賀!

    那兩個板直的官差人麵獸心,平時為了那身官服可以家都不管,終日在衙門做事,背地裏脫了官服竟幹起自己口口聲聲說惡心的事。

    那天,他們收到不少碎銀後,換下官服,和妻子到鎮上用稅銀買了兩頭牛,妻子在鎮上繼續收購農民牽來賣的牛馬,他們騎在牛身上跑到鄰縣去售賣,賺取中間的差價,然後在跑回鎮上騎著馬或者騎著牛再到鄰縣去賣。他們兩家人幹著買賣已經不是一次兩次了,居鄰縣牛市坊主交代,他們在這犯牛已經有兩年多了,每年都是農時完了才來,大家把他們當作平時務農閑時從商的平民。笑話,這兩名官差常把士農工商多等級優越掛在嘴邊,平時家裏都不務農的,妻女在家紡布都不會親自拿上街去售賣,他們要活出“士”的尊嚴。現在連農工商都過不上了,要蹲大獄。

    事情有驚無險,縣官大人上麵有人,幫他推給了這兩個官差,他依舊可以飲酒不賦詩,閑遊不務政業。

    和縣官大人坐在酒家樓上,望著樓下人來人往,長長的袖口前後擺動,他們有的竊竊私語,有的默不作聲,有的大聲喧嘩,還有人仰著頭向縣官大人打招呼,要他多飲幾杯。真是熱鬧啊,等到夜裏,家家戶戶都點了燈那就顯得更熱鬧了。不過這些熱鬧與他們二人沒關係,這城裏唯一和他們有關係的就是桌上的酒。縣官大人和薑秋林喝到酒家打烊,他們提了兩壇到衙門裏去喝。

    縣官大人提議坐在衙門的大堂上喝,於是他們就席地坐在大堂上“正大光明”四個字下麵喝酒胡侃。縣官大人說他常一個人這樣坐在這裏喝酒,在深夜裏,仿佛置身一片竹林之中。他骨子裏有隱士的影子,所以在廟堂之上也能找到隱的感覺,要是生在戰爭時代,他上了疆場,在屍堆上、在馬鞍上他還是能找到隱的感覺,因為有時候不是他追尋隱而去,是隱追隨著他。每次因公下到鎮上或者村子裏,看到了太多不一樣的山山水水,不一樣的人世,他都沒有覺得精彩過,在縣官大人眼裏,所有的山都以一樣的山,所有的水都是一樣的水,所有的人都是一樣的人。雖然俗世纏身,官場險惡,但很多時候在不經意間總會讓人突然間掉進某個追尋已久的漩渦,因此不必擔心初心的事。

    和縣官大人醉臥在衙門大堂之上,醒來已經是正午,上麵來人提押那兩個犯事的官差去受刑,縣官大人邀請薑秋林一道去瞧瞧,他說他不喜歡那種熱鬧,於是就回山裏去了。他不喜歡那種圍觀的熱鬧,那他喜歡哪一種熱鬧呢?喜歡那種各顧各的熱鬧?那種家家戶戶關起門來張燈結彩的熱鬧嗎?不,他可是隱士,是隱居的高手,隱者怎麽會喜歡熱鬧呢?他不喜歡熱鬧那昨天怎麽會進城呀。

    一路上,薑秋林一直在想縣官大人昨晚說的漩渦,他說出漩渦二字時薑秋林也有一種窒息的感覺,一代高手,輕功在當今武林都是數一數二的,已經沒有什麽東西能夠困住他了,即使是漩渦也不行。到家了,一進院子他就開始覺得無所事事,他想舞劍來著,舞劍能解悶。他緊堂屋來找劍。真是病得不輕,他何曾學過舞劍,他是使刀的,刀和劍區別可大了,使刀的是綠林裏滿臉胡子的黑牙大漢,舞劍的是富貴人家裏娛賓的賣藝女子,她們舞劍的時候還要奏樂呢。他已經把刀送給了朋友,況且舞刀娛賓他也沒學過啊。癱坐在椅上抬頭看見掛在牆壁上的柴刀,他看見了縣官大人說的漩渦。有一次,他進山砍柴,背著柴刀在樹林裏走了一下午,刀都沒有抽出來過,他不是在砍柴,是在做刀客俠士做的事,隻有江湖裏的俠士才會背著刀在林子裏快速奔走,對當時他好像還用了輕功,踩到一根竹子上去了。

    他知道他的隱居已經變成謊言。連夜收拾東西,逃出了山裏。來到縣城又是午夜了,他敲響縣官大人的門,跟他道個別。要去行走江湖了,山裏的幾間屋子送給縣官大人,田地裏的莊稼送給他的鄰居,他的鄰居離他八裏路遠,還不知道他在地裏種了些什麽,不過應該也是草繩豆苗稀,沒什麽好東西,俠客哪會種田啊。

    縣官大人問他還會回來嗎?不會

    再也不隱居了嗎?是不是因為酒的原因?不再隱退了,已經退到不能退,如果有一天可以不停地換地方隱居,那就永遠隱居。行走江湖可以嚐到不同的酒。還有,他一定要學會舞劍,後會有期。

    舞劍?少年身邊的鍾瑜玟才是舞劍的高手,人家可是官伎,沒有劍的時候也照樣能舞。

    我敢斷定蒼梧城沒一個正經青樓,不然怎麽會沒人舞劍,我不是說沒青樓不好,我的意思是沒人舞劍的青樓不好。

    聽完老頭的故事,少年三人一致判定這是個徹頭徹尾的老騙子,騙吃騙喝。同是老頭,他人品就不如會使山巔為澤的老頭,人家多直意。

    天也晴了,擺脫這老李頭出酒樓,西邊山頂上,一片火燒雲,嶺南的景色也別有風味,不輸這裏的茶酒。

    在此地住一晚,明日再往南,去都龐嶺會會蛇蟲猛虎。(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