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四 小童細說靈異鬼怪 眾人不辨往蹇來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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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沅水地區,有一種人以運送那些客死異鄉的屍體為生,在鄉間小道上,在深山叢林裏,在夜黑風高中,風雨無阻,為生活而來回奔波著,這種人叫趕屍人,我年輕的時候曾經是他們中的一員。

    我十歲到十三歲的時候,一直是跟著本家的一個伯伯在山裏專門幫人家把再也回不了家的人帶回家,那時候不興火化,人們對屍體也很避諱,要把屍體偽裝成別的物品隨身帶著,做好防腐防臭,跋涉上百裏路帶回去。

    我伯伯精於此道,他讓屍體直直地坐在靠椅上,用石灰貼身裹著,再用棉布一層一層地包住了,最外的一層用兩大張豬皮給它量身縫製一件密不透風的連體衣,我和屍體背對背地背著靠椅,每當我背上肩後,伯伯給它蓋上一條紅布,說“起身”,就上路了,有人問起,伯伯都說是給人家廟裏送的一尊木雕菩薩。

    為了在屍體腐爛前交貨,我們都是日夜兼程,當時隻要入夜還帶著這麽大件東西在山裏趕路的,基本都是幹我們這一行的了。

    為了盡量避開人群,我們都是走山裏偏僻的小路,風餐露宿,很少住店投宿,那一帶的客店都鬼靈得很,不肯收留我們這些晦氣的人。

    有時候也會在路上遇到同道,於是一起搭夥過夜趕路,顯得格外親切。

    仲夏,我和伯伯背著一具女屍穿過湘欽城,在一條茶馬古道上遇到了同行誌和叔、誌遠叔,他們兩是雙胞胎,我總分不起誰是誰。

    他們正背著一具男屍往湘欽城走,我們在這段古道上正好同路,於是結伴而行。

    誌和叔他們用背篼背屍體,說是是一個瘦弱的少年,客死了。他們將他雙腿曲起來,雙手抱住小腿,腦袋埋進褲襠裏,擠成一團,放在一個大背篼裏,再往背篼裏填滿石灰。

    我們在一個山坳裏紮營過夜,山腰上是恰好是一個村寨,人民穿著黑衣黑褲,戴著黑色的頭巾,咿咿呀呀的說著聽不懂的話。我們先把有死屍的靠椅和背篼並排放在地上,點一把香插在地上把他們圍起來,再把兩塊糍粑攤在他們腳下,點一根紅燭在糍粑上,最後在他們麵前燒三張紙錢,這就是他們的燭光晚餐了,他們也算有了一個伴。

    草草吃完幹糧,我就躺下了,伯伯和兩位叔叔在星空下吧啦吧啦抽著旱煙。

    應該是午夜了吧,當時死屍旁的香燭都燒完了,山腰上的寨子突然邦邦邦地敲起銅鼓,那一幢幢木屋像星星一般一顆顆被點亮了,然後開始聽見咿咿呀呀地人聲,接著就是哭聲了,哭聲越來越大,從各個方向來的哭聲匯聚在一起,蓋過了邦邦的銅鼓聲。

    山上死人了,今晚肯定睡不成了,他們開始敲鑼打鼓、嗩呐震天響。

    誌遠叔提出要上山去討碗酒喝,伯伯也附和著要去,但要有人留在這守著,豺狼野狗最見不得死屍了,稍有疏忽一定被叼去啃個精光。而我一個人是不敢守在這裏的,往次我可都不怕,這一次醒來伯伯說山上死人了,我覺得背後涼涼的,聽到那遠處的嗚嗚哇哇的哭聲,我說“伯伯我跟你們去。”誌和叔罵我沒出息,於是他留下來抽他的旱煙,我跟伯伯還有誌遠叔摸黑往山腰上去。

    我們說我們是趕腳路過的,進來給死者上柱香,求鬼神保佑,這樣趕路也放心些。院子裏正在搭靈堂,伯伯和誌遠叔上前去幫忙,我也隻好硬著頭皮往前搭手了。這時我才看清死者,也是一個年紀和我相仿的少年,枯瘦得像個老頭,看樣子是病死的。

    這些包頭巾的少數民族好熱情啊,忙完後拉我坐下,在我懷裏塞了兩大個熱乎乎的糍粑,伯伯他們又去幫人打狗了,今晚有狗肉吃!我回頭望著我們的營地,兩具死屍旁的香燭又亮起來了,誌和可能覺得死屍今晚也睡不成了,讓他們兩個起來自己打發時間。

    第一夜守靈,大家都上完香後,婦女兒童都回去了,隻有男人才留下來,大家圍在一大鍋狗肉前猜拳喝酒。

    主人家讓我送點夜宵和酒去和山下的誌和叔,我點著火把挎著籃下就往山坳裏去。

    我到營地時,誌和叔已經呼呼大睡了,死屍前的香燭也滅了。我把誌和叔叫醒,他問我山上死了什麽人,我說也是一個少年。

    當我回到村寨時再往回看,死屍前的香燭又燃起來了,這時守靈的人都喝得差不多了,東倒西歪的,隻有死者的父親坐在門檻上默默地抽著旱煙,他看到我應該會想起棺木裏的孩子吧,我於是避開他坐到誌遠叔的腳下來,他已經喝醉了,和村裏的人七零八落地學著他們的語言。

    我提醒他明天要趕遠路啊,他啊的一聲又和別人搭話去了。還好伯伯沒醉,伯伯說先把他背下山,不然他話多了對我們很不利。伯伯酒也有點多了,他在前麵打著火把,我背著誌遠叔在後麵走,我說:“伯,好像被屍體啊,看他一動也不動。”

    伯伯道:“小心別讓他吐你身上,一般來說屍體會比活人重很多。”

    我問:“是為什麽?”他說“因為活人剛吃了狗肉還喝了幾大碗。”

    我們來到營地的時候,誌和叔又睡著啦,屍體旁的香燭也滅了,這時候天應該快亮了,天上的星星沒有午夜時密集了。

    我們把誌遠叔放在誌和叔旁邊,誌和叔醒了,伯伯問他是不是也喝醉了,他說沒有,他覺得忽冷忽熱,沒喝酒,一直躺著就睡著了,東西也沒吃。

    我說那你是不是半夜起來點香著涼了,我說我沒起來點過香啊!我說我在山上時真的看到香燭亮了兩次,他不相信我。

    我蹲下去找燃過的香燭,竟然沒有,我說真的看到了的,真的亮過。

    伯伯說是誌和叔故意玩我,誌和叔一臉正經說真的沒有,誰他媽有病半夜起來點香給死屍!

    我伯伯起手挪開背篼看看,他抬起背篼說:怎麽這麽輕?屍體不是嬰兒吧?誌和叔說別玩了,背篼裏也是一個十幾歲的少年。伯伯說不可能,你來看看。誌和叔爬起來一隻手就把背篼拎起來,他一跺腳:“媽的,屍體不見了!”

    把背篼扣在地上倒出來的全是石灰,屍體真不見了!我們靠椅上的死屍還在。伯伯說別慌,可能是睡著的時候被狗叼走了,山上的寨子裏養了很多狗,上去找找。

    可是誌遠叔已經醉得不醒人事了,誌和叔用涼水把他潑醒,他還是迷迷糊糊的,寨子裏的米酒勁頭太大,最好也要天亮才能醒來了。

    我們托他靠著我們的靠椅,手搭在死屍膝蓋上,這樣狗看見活人在這就不敢來了。

    我們三個趕緊摸黑上山去找。寨子不大,牛棚馬棚都被我們悄悄翻邊了,沒有屍體。

    我們回到設靈堂的院子裏,問村裏是不是養了很多狗,他們說有很多,但不用怕,都是拴著的,沒有哪一家放養。問有沒有財狼虎豹,也沒有,這一帶很幹淨。

    那屍體怎麽會不見了呢?誌和叔說再下去看看,借了人家火把,我們回營地周圍找。奇怪,也沒有屍體被拖拽的痕跡。背篼周圍的香燭梗都是完好的。

    怎麽辦?!先把這醉貓弄醒再說,天快亮了。誌和叔扇了他兩巴掌,又潑了很多涼水,這時誌遠叔才弄得清是發生了什麽事,他呆呆地望著我們問:這可怎麽好?

    誌和叔說我們先把屍體藏好,別人山上的人知道我們是趕屍人。這是撞了邪了。

    我們轉移到一個小小的山洞裏來,砍了很多樹枝把死屍蓋住了,這時候天已經大亮。我想,天都亮了,什麽妖魔鬼怪都無處藏身了吧,一定會找到的。

    我們找了一上午都沒找到,憑空消失了。回到山洞的時候誌遠叔還是不夠清醒,他頭疼,感覺頭有千斤重,躺在地上哼哼唧唧的。他翻個身,說:媽的,要不我們來偷屍吧。

    “不要命了你們!幹我們這一行的就避諱偷屍,鬼魂永遠都會跟著你們走,這可不是亂來的。”伯伯大聲嗬斥。

    “搞不好我們的死屍也是被那個同行給偷走的,偷吧,不偷還能怎麽辦?山上剛好有一具,你看,老哥,山上的人以為我們今天早上已經走了,這不就是天意嗎?”誌和叔說道。

    我們要偷屍了,等到明天他們下葬之後,明晚動手。

    我們在山洞裏待了兩天,誌遠叔也全醒了,等到入夜的時候我們就去挖新墳。

    好巧,新墳就在我們前天紮營的山坳裏,正好在我們放屍體的那個位置,就連墓碑的朝向和當時我們死屍的朝向也一樣。我們終於動手了,新墳土很鬆,好刨。

    不到一旱煙的功夫我們就刨到底了,小小的棺木在星空下顯得更黑,像一個長方形的無底洞,也像一隻深黑色的瞳孔直勾勾地盯著我們,盯著浩瀚夜空。

    我們兩人一邊從棺材兩側用力將棺材板從死者頭上往腳上推,才露出頭,誌和叔大驚:“真是想不到啊,原來是山上那幫人偷了我們的死屍!真他媽的喪盡天良啊!”果然,躺在棺材裏的不是我們前天夜裏在山上見到的那個枯瘦的男孩,而是一個五官極度扭曲的少年,下嘴唇往下塔,都快要夠著脖子了,左邊腮幫子凹進去,右邊卻又出奇地凸出來,他的鼻孔上還塞滿了石灰,麵容更加慘白了,在這無人的深夜裏,在這深山中,一個人孤獨地扮鬼臉。

    我突然不覺得他可怕,開始有點可憐他來,正要問誌遠叔他是怎麽死的,他們已經把人拖到棺材外了,我和誌和叔合力把棺材板蓋上。我們把墳墓的泥土填回去後,卻找不到原來插在墳頭的招魂幡了。伯伯說:“管不了那麽多了,趕緊走,洞裏還有一具屍呢,別讓人也給偷了。”

    誌遠叔背著屍體走在前麵,“真他媽的奇怪,這屍體竟然沒有凍僵?你們看他的手還能擺動呢?”他說著向我們回過身,屍體的手從誌遠叔的肩上耷拉下來,一晃一晃的。

    伯伯說:“不應該啊,昨晚是我們兩個幫他們裝的棺,屍體真真是我們兩個抬進去棺材裏的,後來我們也一直在靈堂前麵,沒有察覺他們換了屍體,沒道理啊。”他伸手去啪啪屍體的肩膀,“天啊,屍體還有溫熱呢,他死了多久?”

    “算起來快七天了,”誌和叔回道,“看樣子他們應該早知道我們是趕屍人,昨晚故意灌你們酒。

    可能他們太著急沒有在背篼裏放進和屍體一樣重的東西。我們快走,他們要是察覺起來一定知道我們沒有離開。”

    我們連跑帶爬來到山洞裏,我們的死屍安然無恙,誌和叔和誌遠叔用原來的方式把死屍抱成一團放進背篼裏,天還沒亮,我們要趁天黑離開這裏。

    順著狹窄的古道走,來到一個山穀裏,全是亂石和灌木,沒有一顆樹木,這時天已經突然之間亮了,世界明明白白地展示在我們麵前。

    我們把屍體靠在一個大石墩下休息,走了一夜了,吃點東西再走。

    誌和叔咬了一口昨晚他們給我的糍粑,哇的一聲吐了出來,他說全身冒冷汗,使不上勁。伯伯提議多休息一會,看來是病了。糍粑沒問題的,以為昨晚我吃了很多呢。

    我們癱坐下來,太陽已經開始出來了,天邊的雲霞像火苗一樣張牙舞爪。

    這時一個帶頭巾的老漢牽馬向我們走來,笑嘻嘻的,看來我們偷屍沒有被發現。

    我們說我們是趕腳的人,他看到誌和叔臉色慘白,熱情邀請我們去他家裏歇腳。

    他漢語說得不太好,說了很多遍才大抵明白他的意思:今天天會很熱,繼續趕路病號會受不了,看旁邊這小夥子也麵顯土色,嘴唇煞白,不是病也離病不遠了,先去家裏吃頓熱乎飯,休息休息再走。

    這裏都是好心的農民,東西放石墩這裏不用擔心。他太熱心了,牽著馬一直站在那裏,我們再不跟他走是人都會覺得蹊蹺了。

    我和誌和叔跟牽馬的老漢走,伯伯和誌遠叔留在山穀裏守行李。原來我們昨晚隻是翻過了一個山頭,並沒有走多遠,我們很快就到了村裏。

    我們到老漢家的院子裏坐下來,他塞給我兩個熱乎乎的糍粑,這次我不敢吃了。

    誌和叔問他“最近村寨裏是不是有喪事啊?覺得村裏安靜得很。”他說:“沒有啊,最近的喪事都是在開春的時候了,你們看就埋在這山腳下那座新墳。”我們就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就是昨晚我們刨的新墳啊!

    但是看不出被刨過的痕跡,因為墳頭的雜草已經齊腰高了,招魂因為雨水的緣故幡耷拉著貼在竹竿,沒錯,竹竿插在墳頭上!昨晚我們找不到的招魂幡又無緣無故插在墳頭上啦!

    老漢繼續嘀咕,隻聽得大概:死者是個少年,開春的時候在一天夜裏暴斃,家裏隻剩一個老頭,幸虧當晚有三個趕腳的外鄉人路過寨子邊的古道,上山來幫老頭把他兒子給安葬了,現在還是好人多啊……

    誌和叔臉色更慘白了,臉上的汗大顆大顆匯聚到下巴來,他用力一掐我的手背,我明白了,趕腳跑。我說扶誌和叔上茅房,老漢說在屋後,誌和叔手搭著我的肩邊走邊說“慢點,別跑,慢點,別跑,他正在盯著我們看。”

    我們一拐進屋角,兩個飛步跳出了他家籬笆,鑽進樹林裏拚命跑啊,跑啊,跑啊。誌和叔跑著我後麵,喘著氣時不時說“慢點”“慢點”。

    我隻顧埋頭勾腰往前跑,樹林裏的荊棘劃過額頭,血順著麵頰滑到下巴,熱乎乎的,顧不得這些了,逃命吧。

    我一個趔趄,摔在了一個泥坑裏,摔了一個狗啃屎。那泥坑是新挖的,軟綿綿的,我趴在土堆上,感覺一直往下掉,怎麽掉都掉不到底,這土堆托著我在無盡的深淵裏下墜,我想我肯定是摔暈了!想動也動不了,我試著先動動小指頭,也動不了,感覺沒有了任何支撐,沒有任何力氣。

    我想到了跑在我後麵的誌和叔。我大聲喊:“拉我一把,誌和叔。”沒有人拉我,但喊這一聲我停止了下墜,身下的泥土也不見了,不過我依然置身於無盡的黑暗中。我再試著動一動,我的手怎麽是緊緊抱住膝蓋的?頭還埋進褲襠裏去了,我全身僵硬,動不了了,我感覺我在一個狹小的空間裏,這黑暗的空間還一顛一顛的。

    接著聽到有人說:“還是死人好,比活人輕了很多啊。”有人應和:“歇會吧,吃點東西,你不餓鬼都餓了。”於是我所在的空間連續顛了幾下就平穩了,我猜應該是被放在了地上。

    我感覺手好像能動了,我使勁在這空間裏撐開自己,結果還是沒有什麽成就,我還是保持了埋頭抱膝的姿勢,不過,我感覺出來了,我手上還拿著兩塊糍粑,就是老漢在他家院子裏給我的那兩塊。

    這就是我最後一次趕屍的經曆了。

    小夥子說完,有人想去出恭都不敢,硬憋著。

    故事說的不錯,方才打趣的大爺把一貫錢丟到小夥子的醒木旁,小夥子抓錢轉身就離開青樓。(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