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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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夜剛下過一場大雨,可天氣依舊悶熱。太陽露出一點眉目來,很快又被飄忽不定的雲層遮蓋住。遠處似乎有風,可偏偏讓人覺得透不過氣來。

    老張頭和往常一樣,在後院裏擺上一張藤木躺椅,正半眯著眼不慌不忙地搖著那把題著“何以解憂”的紙扇。我想,整個周家村也找不出第二個這樣的人物來。

    照舊例,這僻壤的每個村子的名字,都是從老祖宗那時候傳下來的。即便長安成了西安,金陵成了南京,周家村卻還叫周家村。

    據說,後稷是周姓始祖,後來有一支在此落腳,便成了周家村。我是不太信的,所以總問老張頭,你們周家村怎麽都是姓張的?

    起初,老張頭饒有興致地給我解釋道,本來姓周,後來不知道從哪跑來這麽多姓張的。我便馬上補充道,玉皇大帝派來的,都是親戚。

    後來,老張頭又說,終於搞清楚了,這地方本來都是姓徐的,那些搞登記的人寫錯了。

    再後來,老張頭就沒好氣地罵道,你個小宗桑,老婆餅裏就能吃出老婆來麽?於是,我知道了,曆史不可不信,也不可盡信。

    所以,這也很好地解釋了,為什麽隔壁的謝家村也大多姓張,而那邊的王家村卻大多姓楊。時代變了,所以連祖宗是誰都不知道了。

    老張頭看到我,先是把那雙半眯著的眼完全閉上了,卻又扇了兩下紙扇起了身,衝我笑了笑,說道,清河先生今日雅興啊!

    我抬頭看了下天,頓時覺得頭暈目眩,卻也掏出一把紙扇來,答道,我這是拜祖宗來了!老張頭竟也不生氣,給我搬來一張長凳,還倒了杯茶。

    “王家村的事情你聽說了嗎?”老張頭眯著眼搖著扇子問道。

    “你是說辦喪事的那戶人家?”我也扇著風,“何止聽說,我還去了。人家哭得真是傷心啊。”

    “有什麽好傷心的,早晚的事情。”老張頭依然不慌不忙,“聽說那女兒傷心得也被送去醫院了,差點一場喪事變兩場啊!”

    “老不正經,你是想說母女同堂麽?”

    “那倒不至於。隻是仔細想來,頗有感慨罷了。”

    “哦?什麽感慨?”

    “一輩子三頓飯,一頓也沒吃上。”

    “不是一天三頓飯麽?”

    “出生的時候擺一桌,結婚的時候擺一桌,死的時候擺一桌。生下來哭著要吃奶,沒趕上好飯菜;結婚的時候忙著招呼客人,洞房花燭顧不上吃;死的時候大家笑哈哈,自己躺在棺材裏沒得吃。

    “你想的可真是周到!照你這麽說,你還有幾頓吃?”

    老張頭愣了愣,沒有接話,又繼續說道“謝家村的事情你聽說了嗎?”

    “哦?又發生了什麽事情?這我還真沒聽說。”

    “主人公可是你的老相識了!”老張頭詭異地笑了笑,“你上小學那會,有個黑皮丫頭每天嘲笑你留晚學,還記得嗎?”

    “我知道了,你是說那個天天罵我大笨蛋的那個黑丫頭啊!”那是一年級時候的事情了,我認不清聲母韻母,每天被老師放學後留在教室罰寫。可憐了我那麵朝黃土背朝天的老農爸媽,每天在地裏幹著農活,一到四五點就聽到有人大老遠喊著“哎呀呀大笨蛋,幾個字認不全”。

    “那又怎麽樣?一個初中畢業的丫頭現在倒要來嘲諷我這個大學生了嗎?”

    “記得就好,我是想說,她家出事了。”

    “死生之外無大事。你說的事,是什麽?”

    “那丫頭的老娘,前段時間在自家地裏摔了一跤,腿怕是保不住了。”

    “我說老張頭,你還真是秀才不出門,便知天下事啊。保不住腿,這不是留了條命嘛!”

    “你聽我跟你說。那丫頭有個親姐姐,叫小芳。小芳很早就嫁人了,那男人沒過幾年就生了重病。”

    “你能不能一次性把話講完?你是想說克夫?”

    “你猜怎麽著,那小芳聽了她娘的話,直接回了娘家,把那病鬼老公一個人丟在床上了。”

    “你是想說沒良心的報應?”

    “我不知道。”老張頭搖了搖頭,好像在想些什麽。

    “這樣吧,我也給你講兩個故事。”我喝了口茶,清了清嗓子。

    太陽像是要落山了,可一陣風吹過,又從雲層裏半露出來。

    “我有個朋友,偷偷拿了戶口簿,跟一男的領了證,沒過多久又離了。”

    “你這算什麽故事?”老張頭學我打斷他的模樣反問道。

    “有意思的是,前些日子她找我介紹工作,本來做得好好的,一個星期不到又不幹了。”

    “現在的年輕人,不是都這樣麽?拿什麽都當玩笑。”老張頭繼續學我講話的樣子。

    “其實,她做每件事都不超過一個星期。”

    “那怕是有病了。”

    “是啊,有病,心病。”

    “心病能治麽?吃藥有用麽?”

    “什麽病都能治,吃藥有沒有用我不知道,但前提是吃藥。”

    “你這樣說你的朋友,我有點擔心啊。”

    “擔心我咒你個老不死的早點去見上帝麽?”

    “那可能是祝願了。”

    “哈哈,我突然覺得物競天擇很有道理。誰不是沒辦法地活下去呢?”

    “你這笑聲,怕是不願意讓我去見上帝了。還有一件事呢?”

    “其實哪有那麽多事情啊,我有個同事,最近焦慮得很呢!”

    “你看我在這躺著曬太陽,心裏也很不是滋味啊。”

    “那你為什麽而活著呢?”

    “天命如此,老天沒到收我的時候,我總不能厚著臉皮自己送去吧?”

    “沒想到厚臉皮有時候也會變成薄臉皮啊!”

    “我聽過一個有趣的故事。”

    “故事總是有趣的。”

    “一個小男孩要跳樓,媽媽在旁邊哭得撕心裂肺。”

    “不管怎麽樣,輕生的人總讓我鄙視。”

    “就當地獄之門敞開的時候,正如你所說,輕生的人是見不到上帝的。媽媽從口袋裏掏出一封皺巴巴的信來,上麵寫著一行字。”

    “哦?這時候拿封信出來?真是故事。”

    “希望媽媽所有的願望都能實現。”

    “這哪裏是信,是賀卡吧。”

    “你可真聰陰。那時候小男孩剛學會寫字,在媽媽生日的時候寫了張賀卡,希望媽媽所有的願望都能實現。”

    “所以,小男孩看到了這張賀卡,沒有去地獄,也沒有上天堂?”

    “是啊,媽媽所有的心願就是希望孩子永遠健康平安地活下去。”

    “所以,是為媽媽而活?還是為自己的祝願而活?”

    “像你這樣分析故事,永遠都不會開心的吧?”

    我看了看老張頭,沒有回答。老張頭應該並不是周家村的土著,而我,也不知道自己的祖宗。。

    “你說,生活是生還是活?”我看著太陽,依然有些頭暈目眩,想問卻沒有說出口。

    清河先生於2021年5月26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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