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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子世界

    建安十一年（年），初春。

    兗州，鄄城縣。

    逼仄髒汙的囚牢內，宋歆昏迷在潮濕地麵上。初春的天氣依舊寒冷，他也隻穿了件破破爛爛的單衣，撕破了許多口子，下麵青紫可怖的瘀傷清晰可見。

    他臉上和著血水的灰泥，早已結成了烏黑皴裂的硬塊，狀若旱季幹裂的泥土。

    他麵前放著兩隻碗，其中一隻是燒得黑黢黢的鵝腿，表麵焦糊，內裏卻都是生的。

    另一隻碗裏是涼透了的粟米羹。說是羹，也其實和水差不多。因為天冷，已被凍了一層薄冰。

    一陣寒風從牆上小窗擠進來，宋歆的身子微微一縮。

    宋歆迷迷糊糊睜眼，一種百臭混雜、令人作嘔的味道鑽進他的鼻子。猝不及防間，他幾乎被這股怪味給迎麵打翻。

    但是鑽心的頭痛還是幫他保持了清醒，無數的破碎不堪的，邏輯淩亂的記憶碎片，如水銀般的注入了他的意識。

    有兩股力量，正在撕扯他的腦袋。腦中兩種記憶在打架，兩種意識在爭奪身體的控製權。就像是兩盆不同顏色的水被倒進了一隻桶裏，漸漸混合。

    “我在哪裏啊？難道我還沒摔死？”自己的一段記憶，中斷在被翟倩倩騙得傾家蕩產，在天台上一躍而下的時候。隻記得冰冷的地麵向著自己猛撲過來，之後就是一片漆黑模糊的深淵，周身都是濃稠的黑油。似乎耳邊還有兩個人的聲音，似乎在說玉鈐，子世界之類的話

    最後這些記憶碎片在意識中重組，逐漸也變得清晰、有序。他能分辨出這些明顯不是自己的記憶他被差役抓進大牢，受盡毒打，叔父宋醜來保證，會讓他出獄

    腦中突然多出的記憶裏告訴他，這個身體的主人，也叫宋歆。他的父親因為陣前失蹤，被人告了投敵，一家都受了連坐。

    頭痛稍緩後，宋歆一陣發懵。牢房漆黑肮髒的牆壁，加上這環境裏難以忍受的各色臭味，忍不住惡心幹嘔，卻什麽都吐不出來。

    一陣難忍的饑餓，仿佛自己有幾千年沒吃過東西了。

    突然，他看見麵前幾隻破碗裏，竟然有著結了薄冰的粟米粥，還有一隻鵝腿！

    他不敢相信這是真的，這裏竟然還有鵝腿。像是沙漠裏快渴死的人看見了水，宋歆拚命想要站起，卻感覺雙腿一陣疼痛。低頭一看，看見了自己的腿軟綿綿的，早給打得血肉模糊。

    但是饑渴還是讓他不顧疼痛，掙紮爬過去。

    盡管是涼透了的食物，還透著一股難聞的黴味，宋歆卻不顧上了。一手將碗裏的冰鑿了，狼吞虎咽將鵝腿和粥吃了個幹淨。

    隔壁監房的囚徒們看著他的可憐而狼狽的吃相，紛紛嗤笑起來，笑聲中也不免夾雜著些許同情。

    “小子，吃飽了麽？”

    宋歆一聽這聲音，身子猛然一顫，對方的語言很陌生卻又很熟悉

    他們說的是漢語，不過，並不是現代人說的漢語，而是已經消失在悠遠曆史中的上古音！

    一個獨眼囚徒笑道“哈哈，這小子頭被打壞了嗎？”

    “你你才被打壞了！”宋歆反駁了一句。

    獨眼囚徒道“哦，哈哈哈，你敢頂嘴了。他還以為宋醜那廝會來救他嗎？”這話引起其他的囚徒一陣哄笑，整個地牢的走廊上都是他們的笑聲。

    他們說的宋醜，就是這個宋歆的叔叔。他是本縣的都尉，也是宋醜向宋歆保證會來救他。

    “你說什麽？”

    一名瘸腿囚徒笑道“哈哈哈，你吃得鵝腿，你以為是送來給你補身體的嗎？這是要送你上路的斷頭飯。住過你那間囚室裏的人，都吃過鵝腿。”

    宋歆聽見他們的話，隻感覺胸口像是被砸了一塊大石頭，猛然一顫。那個與他爭奪身體的意識，突然就像是被抽走了力量似的，一陣衰弱。

    不過他的內心中還抓著最後一絲希望，他倔強說道“你胡說，我叔父一定會救我”

    獨眼囚徒看到宋歆懵懵的樣子，調笑道“你以為這斷頭鵝腿，是誰安排的？就是你叔父安排的，事到如今我就告訴你吧，宋醜怎麽做了官的？就是害了你阿父，冒奪了他的功勞。回來又誣告他投敵的，同行的人都知道。”

    這句話勾起了不少人的興趣，他們七嘴八舌地議論著，“我說呢，宋醜平日裏一見到比他凶狠的，就嚇得像個小雞崽子。老子可是見識過烏丸的凶狠呐，說他能有膽殺烏丸，老子才不信咧。”

    瘸了腿的囚徒說道“而且你的阿娘和阿姊，也早跟著他去過好日子嘍，早就把你給忘了！你還記得上次她們來探望是什麽時候了？”

    獨眼囚徒道“對啊，到時候宋醜再和你阿娘生一個大胖小子，誰還會記得你呀。我聽說他的阿姊，也是個標致人兒，我怕宋醜以後也不會放過。”

    這時候一個大胡子囚徒提醒道“喂，我說你們幾個，忘了眼睛怎麽瞎的，腿怎麽瘸的了？他現在可是投靠了本縣最大的豪族衛氏，你們不想活了嗎？”

    瘸腿囚徒吐了吐舌頭，說道“宋醜就是小人得誌，從前那潑貨還不起賭債的時候，還被老子當街揍過哩”

    聽到這句話，宋歆突然頭腦一陣鬆弛，就像是困倦、緊張了很久的人突然睡去，那個正在和自己爭奪身體的意識，像是受了前所未有的打擊，突然間安靜、放棄了掙紮。

    他知道屬於這個身體的意識，放棄了。

    一種悲意從靈魂深處湧上來。宋歆很熟悉這種感覺，那是一種被信任的人背叛，以及對人性的絕望

    靠著冰冷的牆壁，聽著鄰監的囚徒們的譏諷，他一句話都說不上來。

    看著隔壁的囚徒們興高采烈地將一隻慌亂的老鼠捉了，扔進小炭火盆裏烤。此時的自己，也像一隻任人宰割的老鼠。

    扭頭呆呆看著牆壁的小窗口，月光從那裏擠進來，照在宋歆麵頰上，仿佛是在輕柔撫慰著他。

    看著看著，月亮裏忽然浮現出兩個恐怖的麵孔，“宋醜！翟倩倩！”

    他們如兩世夢魘，衝著自己獰笑起來，嘴裏都是尖利的獠牙，將宋歆一口咬住，撕成了兩半！

    宋歆嚇得驚叫一聲，發現自己不知道什麽時候睡著了，被這噩夢驚醒，渾身都是汗水。

    但是他卻沒有聽見鄰監囚徒的嘲笑，監獄裏，仿佛陷入了一片從未體驗過的死寂。

    寂靜得甚至能夠聽見自己體內輕微的聲響、以及血管裏血液在流動。甚至每一次咽吐沫，都能聽見古怪的嗚咽聲。

    “有人嗎？”宋歆提高嗓門喊道。

    突然間他捂緊了耳朵，竟然讓自己的喊聲震得耳朵生疼。

    “……”

    他扭頭看向旁邊的監房，那裏的人都還在，不過，囚徒們像是被凝固的泥胎，神態各異，卻都是一動不動的。炭盆燃燒噴出得火星，也凝固在半空。

    仿佛這個世界，一瞬間停止了運轉。

    一股恐懼襲來宋歆嚇得蜷縮到牢房一個角落裏，身體不停地顫抖，卻不知道是害怕還是寒冷所致。

    而且這極致的寂靜中，竟然還有一種令他心悸的壓迫感和下墜感，甚至讓自己生出一種想要自我了斷的想法來。

    突然，宋歆眼前一黑，感覺像是墜進了漆黑深淵，嚇得失聲大叫。

    這令人難受的下墜感持續的同時，他的耳邊突然出現一個奇怪的聲音。

    “帶著玉鈐，你死不了的。”

    宋歆猛然睜開眼，五官還因為剛才的恐懼和下墜感而顫抖扭曲著。環視周圍，一切照舊。

    此時是深夜，囚徒們的鼾聲此起彼伏，平日裏吵鬧煩人的鼾聲，現在竟然有幾分親切了。

    “竟然是夢中夢”宋歆長舒一口氣，感到身體僵硬，便伸了個懶腰，忽然他感覺身後似乎有什麽東西硌著自己。

    向後一摸，瞬間臉色大變。

    他的身後不知道什麽時候，出現了一塊小指長的玉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