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晚兩人宿在一個破舊的山神廟中，方漸飛在廟內和衣而眠，新仇舊恨湧上心頭，輾轉反則，難以入睡。

    一直糾結到中夜，外邊忽然傳來一陣陣清幽的蕭聲。

    方漸飛大奇，坐起身來，透過破窗向外張望，隻見外麵鐵無常木然而立，月光下一張黑臉神情漠然。

    蕭聲忽高忽低，不依音律規矩，聲音中透出一股邪氣。

    方漸飛循聲望去，山神廟旁邊一顆參天古樹的枝叉上，有一個青衣人正襟危坐，按孔吹簫。

    風過枝搖，那人的身體一起一伏，坐得極為穩妥。冷月在他的身後，勾出他的輪廓，卻看不清他的麵目。

    蕭聲漸漸轉為幽怨哀傷，飽含著深深的憂鬱、無奈。

    方漸飛聆聽片刻，心境觸動，滿腔積壓的怨毒悲憤湧起，整個胸腔幾乎要鬱悶得爆炸開來。

    驟然間鐵無常一聲長嘯，遠近回響，掩蓋了蕭聲的誘惑，喝道：“鬼鬼祟祟的搞什麽名堂？”

    樹上那人將長蕭收好，站在枝頭施禮，說道：“屬下乃七十二妖之蕭妖，奉魔君之命，參見魔王，魔王重出江湖，雄風尤勝當年，小人心中十分歡喜。”

    鐵無常道：“君無傷、英無神不露麵，盡教些蝦兵蟹將過來打發，好生沒趣，小小一個蕭妖，敢擋老子的道嗎？”

    蕭妖道：“小人不敢，小人此番前來，隻是為了報信。”

    鐵無常淡淡道：“你倒好心，報什麽信啊？”

    蕭妖道：“前些日子，您老人家大展神威，教訓了華山派一番，有個小姑娘走脫了，不知是真是假？”

    鐵無常哼了一聲道：“那又如何？”

    蕭妖道：“那小姑娘運氣好，走不了多遠，遇上幾個高人，那幾個高人與華山派有些交情，聞訊一路追趕過來，據小人探知，離此地已經不遠，特來告知魔王。”

    鐵無常冷笑道：“什麽高人值得大驚小怪的。”

    蕭妖正色道：“少林五老。”

    鐵無常仰天打個哈哈，說道：“我以為是誰？幾個老禿驢，何足掛齒哉。”

    蕭妖道：“魔王莫要小覷了這幾個老和尚，當年魔宮一戰，奚無恨奚魔王便是先重傷於少林七老的降魔陣，後來才在正派高手的圍攻下戰死的。”

    蕭妖口中的奚無恨，便是當年魔教四大魔王中的一個。四大魔王，傷神常恨，指的是君無傷、英無神、鐵無常、奚無恨。

    龐大的魔教分裂後，十幾年過去，君無傷成為東天魔教的教主，武功號稱天下第一，而英無神成為西天魔教的教主，與君無傷明爭暗鬥，分庭抗禮。

    南天魔教則由當年的魔教總管司空跋扈統領，蟄伏南方，不與東天、西天兩教相爭。

    十六年前，正派無數精英高手，在龍門龍鯤鵬的率領下，趁著魔教教主病逝，魔教內部紛爭不斷的機會，殺上魔教總壇。

    魔宮一戰，驚天動地，屍橫遍野，正派精英幾乎損失殆盡，魔教亦元氣大傷，奚無恨戰死，威震天下的三十六煞剩下不足三分之一。

    當是時，鐵無常被魔教前任教主關押於地獄十殿，沒有參與此役。故蕭妖有此一說。

    少林七老重傷奚無恨，但其中兩人也傷重不治，七老變成五老，少林派從此與魔教結下了極深的仇怨。

    聽聞魔王在此地孤身出沒，自然找上門來。

    鐵無常天性凶悍，毫不在意，說道：“君無傷還有什麽話說？”

    蕭妖道：“魔君特意派出七絕、烈火、百勝三位神煞，魔神派出萬化千變、吸血兩位神煞，恭迎魔王前去敘舊。”

    鐵無常道：“五大神煞共同出手，好大的手筆。嘿嘿！”

    魔教三十六神煞，人人都屬於江湖最頂尖的高手之列。

    魔宮大戰後，幸免的廣目神煞、七絕神煞、烈火神煞、百勝神煞、巨靈神煞歸東天魔教統屬，萬化千變神煞、吸血神煞、伏獸神煞歸西天魔教統屬。而最低調的南天魔教，隻有忘憂神煞及三十六煞中最神秘的老幺。

    五大神煞聯手出馬，十幾年來從未有過，足見魔君、魔神對於魔王的重視和忌憚。

    鐵無常喝道：“閑話休講，老子見了東天、西天的手下，絕不放過，受死吧！”

    伸出一手，五指齊張，遙指蕭妖，運起長鯨吸水神功，滿樹枝葉嘩啦啦亂響，蕭妖隻覺得一股強大的吸力將自己牢牢困住，動彈不得，心中大駭。

    猛聽得遠處一聲佛號：“阿彌陀佛！”聲音醇正渾厚，沛沛然猶如暮鼓晨鍾。

    鐵無常一愣，心道：禿驢們來的好快！收了內勁，凝神戒備。

    蕭妖頓時覺得渾身壓力一鬆，哪裏還敢停留？慌忙展開輕功，悄然退走。

    五名老僧忽然現身破廟之前，口宣佛號，低眉合十，齊齊靠近。

    鐵無常見這五人老態龍鍾，須眉皆白，也不知道活了多少年紀，但寶相莊嚴，目斂神光，顯然內功修為已至極高的境界。

    為首一名老僧開口道：“我佛慈悲，施主可是鐵無常？”

    鐵無常哈哈大笑道：“不錯，鐵無常在此！老子向來喜怒無常，行事任性，所以有此大號。老和尚要打架嗎？妙極妙極，我奉陪到底。”

    那老僧道：“阿彌陀佛，施主言重了。老衲本空，這幾個是老衲師弟本寂、本相、本難，本無。我們五人今日到此，有數言相勸，希望施主迷途知返。施主當年一身神功，威震江湖，如今脫困而出，實乃天大喜事，當修身養性，痛改前非才是，何故要大肆殺戮，再造罪孽？”

    鐵無常道：“老和尚叫我放下屠刀？嘿嘿，可知道世上惡人奸人太多，統統該殺！卑鄙無恥的，陰險毒辣的，口是心非的，所造的罪孽比老子殺幾個人多了去了，老和尚該當去點化點化這些人才對。”

    本空道：“既有業因，必有業果，施主今日濫殺，他日必遭業報，冤冤相報何時了。”

    鐵無常道：“世上有天界，也有人界、鬼界，既然有妖魔，就有佛道。各行其是，互不相幹。快意恩仇，弱肉強食，便是江湖的規矩。天下這麽大，老和尚們管得過來嗎？”

    本空道：“地獄未空，誓不成佛，眾生度盡，方證菩提。”

    鐵無常道：“哈，世道奇怪得緊，道士不去修仙煉丹，和尚不去吃齋念經，個個都來做假正經，偽道學，哪裏來的這麽多執念？叫人放下執念，本身就是執念。”

    本空道：“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

    鐵無常道：“昔日魔尊創建魔教，因為感受世人太苦，禮教習俗束縛太甚，發宏願要解放心性，滅世涅槃。和尚們既然念經，當知：菩提薩埵，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心無掛礙，無掛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磐。魔道與佛道，都要舍一切眾生相，照見本來麵目，是法平等，無有高下，有何不同？”

    本空微微一愣，想不到對方竟以佛法經義來駁斥自己，他略為沉吟，說道：“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施主既明佛理，何不隨老衲回轉嵩山，參悟正道？”

    鐵無常狂笑道：“老子本來就是魔，心懷殺機，放浪自在慣了的，佛經有雲：不可以身相得見如來。所以念經禮佛的事情還是算了吧，恕不奉陪。”

    本空一歎，麵現戚然之色，說道：“施主執迷不悟，不可自救。老衲和幾位師弟為了天下蒼生和江湖太平，隻好得罪了。”

    後退兩步，與四名師弟並排，五人盤膝打坐，口中念偈道：“凡人多紛爭，盡在愛與憎，欲將俗念除，無減亦無增。”

    方漸飛聽聞雙方一番對話，又聽眾僧偈語，若有所思，想道：“這位大師苦口婆心，勸說魔王罷手歸善，實在慈悲之極。每個人都能忘卻心中的愛欲和怨恨，當然是好事，但像我這樣的凡夫俗子，如何做得到？所有人一心向善，以德報怨，難道就天下太平了？”

    “殺人者身負罪孽，那麽殺殺人者，也有罪孽，哪個輕哪個重？”

    “報仇，必須以牙壞牙，以血還血，殺人，究竟應不應該？不殺，豈不是讓仇人逍遙法外？”

    他一時糊塗，一時清醒，心中良知與心魔交集衝突，思緒紛亂，時而微笑，時而切齒，卻沒有察覺，身後那尊破舊斑駁、沾滿蛛網塵土的山神塑像，映在牆上的影子像活物一樣搖晃跳脫。

    片刻，黑影掙脫塑像，躍下案台，嗔目咬牙，蠢蠢欲動。

    影子怎麽會動？

    難道有鬼怪附身？

    方漸飛渾然不覺，內心中正天人交戰，那黑影在背後張開大手，悄悄向他撲去……

    當年少林派的降魔陣需要七人同使，本空尚有兩名師弟：本因與本苦。

    魔宮一戰，君無傷和英無神爭奪教主大位，擁兵自重，不來救援。鐵無常又囚禁在地獄十殿之中。四大魔王隻得奚無恨一人應戰。

    此人一身邪術，力壓群雄，當是時，龍鯤鵬與眾多正派絕頂高手大戰魔教三司及三十六煞，無法脫身，少林七老隻好擺出降魔陣，將奚無恨困在陣中。

    此陣威力無窮，奚無恨左衝右突，施展渾身解數，強行破陣，本因，本苦傷重圓寂，少林七老變為五老。

    而奚無恨亦身中數掌，功力大打折扣，最後死於眾多高手圍攻之下。

    其餘五老傷痛之下，返回嵩山，潛心苦修，十幾年不出寺門一步。終於豁然貫通，又創出另外一套降魔陣法。

    此番下山，旨在蕩魔除邪，匡扶正義，即使身犯嗔戒殺戒，墮入阿鼻地獄，亦在所不惜。

    五老端坐在地，口誦佛號。聲音初時還清晰可聞，後來愈來愈低，愈來愈慢，最後若有若無，幾不可聞。

    仿佛彌漫在靜夜之中，與天地自然融為一體。

    夜風清涼，幾片落葉輕輕飄下，待落到五老的身畔，竟似給某種無形之物托住了一般，凝住在半空中，然後極緩慢地落到地上。

    卻聽得鐵無常一聲狂吼，一根鐵鏈如毒蛇吐信，飛射而出！直取坐在最前麵的本空和尚的胸膛。

    本空低頭垂目，右手食指作拈花狀，對準鐵鏈來向，輕輕一彈，奇怪，那根連華山派一流高手玉靈子都抵擋不住的鐵鏈，居然斜斜偏開，擊了個空。

    鐵無常又是一聲大喝，兩根鐵鏈同時飛出，其中灌注的內力驚人，卷動地上泥土石塊落葉盡數化為粉碎，罡風大作，天地暗沉。

    鐵鏈一左一右，仍是射向本空。

    鐵鏈勢如奔雷，飛近本空，卻突然像遇到一堵看不見的氣牆，速度放緩，本空身後的本寂與本相各出一指，嗤嗤兩聲，鐵鏈倒卷回去。

    鐵無常大怒，厲喝幾聲，全身鐵鏈激射而去。

    黯淡的月色下，鐵鏈飛舞，聲勢駭人，他身軀彷如一隻張牙舞爪的黑色大蜘蛛。

    五老端坐入定，或彈指，或掌劈，或袖拂，鐵鏈紛紛彈開，竟無一根可以接近五老的身體。

    “奶奶的，幾個老禿驢倒挺厲害！”鐵無常尋思。他凝神觀看，隻見五老各出一掌，抵於前麵一人的後心，前後相連，成為一體。隻餘另外一手對敵。

    又覺得幾個老和尚雖然靜坐在地，並不主動進招，但放出一層又一層無形的氣牆，不斷削弱自己的功力。

    原來五老在嵩山麵壁苦修十幾年，苦思當年為何繁複高妙的降魔陣被奚無恨所破，乃至兩名師弟不幸殞命。某日終於省悟其中道理。

    五人布陣，分進合擊，或攻或守，令對手顧此失彼，看不清陣中虛實，但每個人的實力，卻因為要保持陣法完整而削弱了。

    如果五人能將內力運轉自如，渾然一體，全攻全守，無論對方攻擊陣中的哪一處，都像是麵對五人合力一般。陣法變簡單了，威力卻是大增。

    須知天下間的事物，越是簡單，越是有效，越是無懈可擊。

    五老苦練內功，十幾年的功夫，終於達到心意相通、內力水乳交融的地步，更是定下了以靜製動、後發製人的運用之法。

    “好，且看你的降魔陣無敵還是老子的魔功無敵！”鐵無常一陣大笑，須發俱張，運起護身罡氣，喝道：“無形化有形，無形刀！”

    身體呼地前撲，全身罡氣凝成又薄又利的一片，當頭疾劈！(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