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四章 決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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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了秋,園子裏的葉子由黃作紅,嫣紅淺黃深綠直到褐紫,漸次變化中,一層層一疊疊,斑駁如同蠟染的布,映襯圓明園中的處處碧水,好看極了。

    隻是秋色中藏不住的蕭殺,也彌漫在園子各處。簷角風鐸偶爾叮咚一聲,隨著風送入各方耳中,脆生生的,不由人一凜。

    杏花春館外,一排鴨子從館前飼養的綠油油菜圃裏匆匆穿過,往館舍後的湖裏覓食去了。湖色瀲灩,偶爾有天上南下的大雁,一行行,影子跟低垂的藍瑩瑩天幕倒映,紅塵宏闊。

    雲白急急從屋子裏出來,叫了聲“如嬤嬤”,哽咽著再說不出話。

    東邊不遠處,就是太皇太後長居的上下天光。烏林珠住了杏花春館,老祖宗也搬到不遠的上下天光陪著。

    二層閣樓上,身著靛藍大褂子的人合掌念彌勒,僧人在一旁擊缶,一下下,一圈趺坐的黃衣僧人嘴裏嗡噥嗡噥不停。

    如嬤嬤悄悄走到靛藍袍子身後,跪下含淚道,“老祖宗,小主子,沒了。”

    太皇太後手裏正數著的佛珠驟然停住,一會子後,頹然坐倒,佛珠上纏的線被硬生生扯斷,散落一地。

    紐祜祿氏家族曾經最明亮的珠子,也離她而去了。

    皇帝崩卒的消息傳來時,她忙讓人封口,烏林珠從宮裏出來後,身子骨一直不好,鬱鬱的,飯也不過一兩口,這樣下去,隻怕不好。

    但她能封住杏花春館的人,卻不能不讓園子上下替皇帝服孝。到底還是讓烏林珠看出端倪,吐了一口血,便昏了過去。

    她也沒想到,小珠子還念著允寧。

    還以為那一場之後,兩個小冤家就算是恩斷義絕,從此各安一隅,各自將往事都從心裏抹掉了。

    皇帝顯見的早不惦記她這個傻外孫女兒了,可誰知道,她的小珠子竟是個傻子。

    如嬤嬤急忙替她捋著背順氣兒,“老祖宗,您可得好好的,宮裏頭現下是那個樣子,您可是那拉氏的定海神針,您不能有什麽事兒呐您!”

    她跟著太皇太後一輩子,知道太皇太後最疼小輩兒,這裏頭,尤其烏林珠,打小跟眼珠子一樣寶貝,後來跑圓明園來躲清淨,身邊就隻留著烏林珠,可見疼愛。

    老祖宗為人太剛硬,跟兒子賭氣,搬到園子來住,從此隨他宮裏怎麽鬧騰,都不再插手政事兒,這烏林珠就是老祖宗這輩子最後一個念想,本以為能這麽安安靜靜的祖孫倆作伴,沒想到,如今也走在了她前頭。

    如嬤嬤就怕太皇太後受不住,一時想不開,也跟著去了。

    人呐,活著總有個盼頭,先前盼著烏林珠跟皇帝琴瑟和鳴,誰知道兩個人烏眼雞一樣,沒個好下場。好不容易從皇帝那兒把烏林珠的命揀回來,老祖宗是日夜捂在手裏頭,就怕烏林珠跟一綹煙兒似的飛了。

    先還怕烏林珠放不下,還想折騰,老祖宗防得極嚴。

    可烏林珠自打進了園子,霜打的茄子一樣。最後,還是折在皇帝這上頭了。

    “瞧瞧,瞧瞧,這倆傻孩子,我老婆子做得什麽孽哦,兩個好好的哥兒們姐兒,就沒落個好結果。”半晌,癱坐著的太皇太後吐出一口氣,“天爺也不收了我去,如今可要我怎麽活!”

    如嬤嬤瞧著兩行渾濁的老淚從太皇太後眼角滾落,心下先安定了一半。老祖宗經的風雨宮裏頭這些人合起來也比不過去,方才是怕一下子想不開,這會子哭出來,這一關就能過去了。

    方才來前未雨綢繆的帶了兩個太醫,這時瞧著是用不上了。

    這道坎兒雖說是過去了,可悲痛是攔不住的。得讓老祖宗把心頭的憋屈哭出來。前頭皇帝的死因為顧著小主子,心懸著這個,就顧不上悲痛,這時都湧到心頭,那淚一時半會兒止不住。

    她扶著老祖宗往外走,門檻外,後湖秋色正濃,俯瞰去,上下天光,一碧萬頃。

    太皇太後一手狠狠攥著她,渾身都壓在如嬤嬤身上。

    望著碧瑩瑩一湖,兩個人互相攙扶著站了好一會子,一動不動。

    “是她,兩個孩子都是她害的。”

    聽老祖宗咬牙切齒的說話,如嬤嬤心裏咯噔一下。

    皇帝的病雖然有些時日,到底也是因為先皇後早逝而起。如今這麽快走,跟知道了真相不無關係。

    先前太皇太後為了朝政,為了她能輔佐皇帝,才忍了這口氣。白日不說,夜裏總是輾轉難眠。這些,如嬤嬤都知道。可就算是太後暗算了小主子,太皇太後也瞧在大局上,從來不提她。

    隻是如今兩個孩子都年少不壽,痛在心底,就難眠不會恨起那個始作俑者。

    如嬤嬤一瞬的慌亂後,心頭又歡喜不已。

    人呢,活著就得有念想。如今烏林珠已逝,太皇太後可再沒羈絆了,能讓老祖宗活得有心氣,還得找點事做。

    老祖宗多厲害的人呐,這些年韜光養晦,越來越像民間的老封君了。

    “老祖宗,興許這都是命。天底下當媽的,哪有個不盼孩子好的,聽說如今太後在宮裏也病著……”如嬤嬤覷著太皇太後的臉色道。

    太皇太後直了身子,眼裏光芒閃了閃,“皇後還是太嫩了些,都這時候了,還養虎為患嗎,她哪是個安分的。你走一趟吧,給皇後搭把手。”

    如嬤嬤眼裏一亮,跟了太皇太後這麽些年,該怎麽辦,她自然明白。

    下了決斷,太皇太後終於鬆快了一點,遲了一會兒又吩咐道,“讓她走得明白,她做的那些齷齪事兒,不是咱們不知道,容她活到現在,就是投鼠忌器來著。如今,器都被她禍害沒了,她也就活到頭了。”

    後湖遠處,日頭西沉。秋色清明,好是好,隻是暮色上的也快。一忽兒功夫,天際已經一片淺紅淺紫。到底是秋天了,那雲朵兒顏色也不比夏日的絢爛,紅的就跟花瓶子上暈的粉彩一般,淡淡的、淡淡的一抹,跟著日頭沒多會兒就墜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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