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晚照

字數:6155   加入書籤

A+A-


    她越是跑近,曹叡就越是變化著,直到她終於再次握上了他的手,他竟是完全變成了他們少時相依相伴的那個模樣,清溪看著那樣的曹叡,心裏隻覺得委屈不已,想要緊緊的抱住他,告訴他自己這些年來所有的辛苦,可是她低頭走進的時候,自己竟也變成了從前的那個張揚跋扈,活潑恣意的司馬小姐的模樣,一切都真的段暫地重回了原點一般,悲喜交織,欣喜與辛酸糾結纏繞著,說也不肯先放過誰。

    但小小的他們卻選擇了在這時候,這樣虛幻的夢境之中,短暫也好,永恒也罷的放過自己,他們牽著彼此的手,在這片花燈組成的海洋之中奔跑著,追逐著,嬉笑著,仿若少時的時光從不曾逝去,自己在那一片真實之境經曆過的一切,都是他們的黃粱一夢罷了,假的才是真的,而真的,從未發生過。

    甜夢正酣,那一塊鑒心玉忽的又出現在了小阿叡的腰間,仿佛有神秘的力量一般,他們從緊牽著的手開始變化,再次被身上層層疊疊的,端莊穩重的禮製冕服包裹著,他們終於還是成為了這大魏的小皇帝和小皇後,那一塊碧色的鑒心玉垂在曹叡的腰間,平原王時候的他,衿貴俊逸,沉肅不凡,身為陛下的他,天威深重,不可直視侵犯半分,而她呢,似乎還會是那個莽撞而孤絕的司馬清溪,即使她看到到前路,看不清更遠的地方,她也會以曹叡為唯一的選擇,依舊會選擇仍憑他固執的牽著自己的手,一步一步的,走向她的終局......

    那個人,竟然是他,沒想到,在自己終於就要行至盡頭的時候,還能夠再次看到他。

    同自己少時高熱難退,生命垂危之際的半夢半醒一樣,那似乎是在夢中一麵之緣的模糊卻讓人難以忘記的身影,他依舊是一身濃重神秘的黑袍,身形瘦削卻難掩挺拔風姿,唯一露在黑袍之外的一雙手,十根手指都帶著舊痕新傷,有的還在向外滲著血,一滴一滴的小血珠,隻停留在他的指間,似是琴弦細索一類的東西割出來的傷口。

    心口處在他出現的那一刻,紫光匕見,貴重神秘的紫色隻是稍縱即逝地伴著他的身影,出現了那麽一刻,隨即就再次在他的心口處隱了下去,無聲無息。

    當初他贈給自己鑒心玉,用鑒心玉保住了少時自己的一條命,給了自己寫下著一生的故事的機會,現在,他竟然就這樣再次出現在了自己的夢境之中,即將見證著自己的結局嗎?

    清溪看著他似是冰岩絕壁一般的身影,半步都挪動不得,他們似乎是在彼此凝視著對方,但是在這一片虛無的蒼白之中,又是死寂的可怕。

    他慢慢的抬起了頭來,黑袍之下,清溪第一次看到了他的眼睛。

    那雙眼睛似有無限的神秘壓抑和積壓了千年時光一般的死寂淒寒,沒有任何的情緒,但是再仔細看進去,又似乎是有著訴不盡的千言萬語。

    與他一身沉重的黑色很是不同,他的眼睛即使是那樣的平靜孤絕,卻又像是因著一種掩藏在眼裏的一種莫名的期待還是恨意,他的眼睛是給人一種不可言說的透亮和幹淨,那一份根深蒂固的孤絕執念,讓他始終不曾停下過自己的執念和初心。

    他虛空一點,那一塊鑒心玉虛空停留在兩個人的中間,少年一般的音色卻沉穩濃重的染上了無盡的滄桑。

    “一意孤行,逆天之選,我救你的時候就曾提醒過你,不要違背自己的初衷,深陷權欲的旋渦,成為你的那些親近之人角逐權位的犧牲品和手中棋,可是,你最終還是走到了如今這一步,即使你為之犧牲的那些人的命運早已經注定?”

    “結局雖定,我卻依舊是當局者迷,心之所向罷了,就權當我是這可笑的天意之下的犧牲品吧。”

    清溪輕笑著哀歎,她的每一步現在回頭來看,卻依舊不能用理智二字可以再次選擇。

    那一雙眼睛似有所動,那是他唯一的情緒,同情,哀憐,還是同樣的無奈和悲慟,清溪不得而知,隻能遠遠地望著他的身影再次消失。

    “溪兒,我就隻有你了,你陪著我吧。”那個在自己父親大行之日,獨自守在自己母親早已經荒蕪的舊居之中哭泣的曹叡的麵孔清晰的浮現出來,她還是不可避免的見到了他。

    她一步步走進,每一步都帶出因年久失修而吱呀作響的地板聲音,每一步都在心裏一遍遍的被一個聲音重複著她以後的悲涼淒慘,可是她依舊是一往無前,看著那總是向她伸出手相迎的曹叡,她沒有半分拒絕的餘地。

    “阿叡,你不要怕,以後我會陪著你的。”

    兩張一模一樣的臉逐漸重合在一起,一模一樣的話重合在了不同的時間裏麵,一個夢境,竟是經曆了一生一般的漫長,而向來天意弄人,逆風摧殘,她不知道自己的結束會是在今天,還是在明天。

    清溪讓自己躺在床上緩了緩心緒,聽著耳邊悉悉率率的傳來的穿衣熏香的聲音,悠悠的起身走進曹叡。

    “還是把你吵醒了,原本想要讓你多休息一會兒的。”曹叡看著緩步走進的清溪,揮退了一旁服侍的白光他們,主動走進清溪應著她。

    “身子怎麽這樣涼,是有什麽不舒服嗎?別再生病了。”曹叡剛碰到清溪的手就不住的哀歎起來。

    “沒事的。”清溪安慰著按上他又緊緊擰起來的眉心,“我這不是一直都是這樣嗎,你不用擔心的。多吃幾服藥,慢慢調理就好了。”

    清溪看著一旁那繁瑣正是的冠冕朝服,眼中是欣慰,也是哀涼,曹叡以為她是為著沒辦法陪著自己一起去祭春大典而難過,心裏不禁也為這繁瑣磨人的祖製而懊惱起來。

    “真是的,誰搞出的來的這些東西,複雜繁瑣不說,還盡是一些求天人眷顧的東西,有那些時間,我多看幾個文書奏表,多聽幾個老頭兒的絮叨,多和我家溪兒呆在一起愉悅一下心情,理一下萬千瑣碎的心緒,不是比這些虛的不能再虛的禮製來的實在。”

    聽著一旁天子小孩子一般的發言,殿內眾人皆是不住的低頭輕笑著,他們知道在曹叡麵對清溪的時候,一向是最沒有脾氣的,可以說是在外麵都少有的溫和,故而在嘉寧殿伺候的一眾婢女往往都更輕鬆許多,曹叡也很少去懲治他們這些嘉寧殿的人,但終究還是礙於大內官白光在這兒的威懾,不得不收斂幾分。

    “哪裏學的孩子話。”清溪嗔怪著拉起曹叡,裴娘和白光很有眼色的急忙招呼著拖著冠冕製服的宮女上前服侍著。

    “陛下,三世長者知被服,五世長者知飲食,此言被服飲食難曉也。天下者,高位者看重權力,低位者亦不過是衣食二字,可陛下說著天下間,究竟是權高位重者多,還是貧寒百姓者眾呢?祖宗禮製,當然是有道理的,陛下是這天下的表率,可不能如此的任性妄為。”

    清溪一邊一點點的摸索好需要給曹叡穿上的冠冕禮服,一邊細細的耐心囑咐著,能感受到身後那人沒有任何的不耐煩,可就是安安靜靜的一絕話都沒有接下去,清溪不禁轉過身去,卻不知道這天子究竟是在想些什麽,滿臉含笑的盯著她的身影,見她轉身看先自己,就整個人都湊了過去,把清溪緊緊地抱進自己的話裏麵,他倒是在外麵站了許久,身上雖著中衣,卻還是暖暖的,帶著被衾的幽香,清溪卻是已經渾身冰冷,她卻仍舊是渾然不覺一般的與他絮叨了這麽久。

    曹叡抱著清溪的身體眉頭一皺,裴娘立刻明白過來,從內殿拿了一件毛領錦衣鬥篷出來,曹叡也不放開,順手接過去裹在清溪的身上,摟著她的手卻是半寸也不肯離開。

    “溪兒,你以前,可是很少這樣和我嘮叨這些的。”

    “怎麽,這就嫌我嘮叨了?”

    “那怎麽會,溪兒一句話,可是頂的上旁人說上百句千句呢,溪兒說什麽就是什麽,我絕對不會有厭煩的那一天。”

    懷裏人兒故作無理取鬧的嬌嗔的聲調卻是引得曹叡一陣好像,不知怎的,他今日就像這樣緊緊地摟著他的溪兒,和她說說話,鬥鬥嘴,聽她一遍遍地不厭其煩的囑咐交代。

    清溪似是察覺到了他今早上的難舍和糾纏,不禁也暗暗哽咽了一下,輕輕地拍打著他的後背,這是能讓他感覺到安心和平靜的動作。

    “陛下,既然服製繁瑣,就委屈陛下暫時聽話老實一些,趕緊穿上可好,不要誤了時辰。”

    “不好。”曹叡更緊的摟著清溪,嘴上毫不留餘地的拒絕著,不知道怎麽的,他今日就像就這樣緊緊地抱著她,一下都不想鬆開,半步都不想稍離,這種感覺讓他心悸不已。

    “溪兒,你喜歡這宮中的一切嗎?”

    “陛下為什麽突然這樣問?”

    “......溪兒不喜歡的對不對,不然又怎麽會請求下旨讓泠泠和蓬蓽一起出宮去呢?就像當時溪兒說的那樣,泠泠不屬於這裏的,她應該有更廣闊更自由的天地,那溪兒的天地呢,也不會是屬於這裏的吧?”

    “陛下......”

    “叫我阿叡。”曹叡的頭深深的埋進清溪的脖頸間,那裏還有著她特有的清冽的香氣,“溪兒,我知道,這裏不屬於泠泠,也同樣的折斷了你的翅膀,隻是相較於泠泠,我的溪兒更沒有選擇罷了,但是我明明懂得一切,卻還是不能不自私的把溪兒強留在這裏,甚至還,還因著什麽你本不該沾染的權利去傷害你,我.......”

    曹叡不再說下去,再說下去,也不會分毫改變他的想法和選擇,他在等待著清溪的回答。

    “阿叡,出不去了,我就不出去了,外麵並沒有溪兒的可歸之地了,我的家,就在這裏了,或許是上天注定,我這一生,就是為阿叡而來的吧,事到如今,沒什麽好不甘心和後悔的。”

    “溪兒,我給你修九重樓闕,高樓寰宇,可好?”

    “......蓋房子?”

    “興土木。”曹叡有些興奮的鬆開清溪,攬著她的雙肩,看著她疑惑不解的神色,繼續解釋道,“高樓寰宇,土木方興,此為天下大同。”

    “借口。”清溪毫不留情的刮著他的鼻尖責備著,“陛下,而今吳蜀兩國尚未平複,國內亦是多有災禍,陛下不可如此勞民傷財的。”

    “可是,我隻為溪兒修宮殿樓闕,這樣溪兒以後就會有許多地方可以做家了,你若是不喜歡呆在王宮,我就帶著你去別處居住,那是隻屬於我和溪兒的地方,任憑著世事紛擾,沒有人可以到我們的家裏打擾我們。”

    “阿叡是這樣想的?”清溪耐心的聽他說完,認真的再回問著他,看他毫不猶疑的點著頭,清溪隻覺得心口都是疼的。

    “溪兒,這樣,你可喜歡?”

    “不喜歡。”清溪托起他有些失望的臉頰,“陛下,您如此做,是把臣妾當做那割帛取笑的褒姒了,還是那魅惑君主的蘇妲己了?”

    “當然不是這樣。”

    “可到時候天下人會覺得是這樣啊,到時候口誅筆伐,豈不是因著我自己一個人,害了陛下,也害了我自己?”

    “我才不在意那些人虛妄無知的指摘。”

    “陛下說什麽?”

    “若我執意要蓋呢?”

    “那我隻能說,陛下要做什麽,臣妾自是無權幹涉......”清溪故作憤怒思忖的模樣,忽然很是不客氣的擰著曹叡的一隻耳朵,“但是阿叡要做什麽,我可是要過問的,阿叡若是執意這般為君行徑,我可是要和你生氣的,怕是還要忍不住,跑去你的承政殿好好地罵罵你呢。”

    眼見曹叡的耳朵逐漸通紅起來,清溪才心疼的鬆開手來。

    可曹叡卻是不怒反笑了起來,見清溪鬆手,急忙上前再次抱住了她,重病沉屙日久的緣故,她的身體很是纖弱瘦削,抱在懷裏麵,更是盈盈一握一般的輕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