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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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歸大師,既然見到了您,就先說明一下我們的來意吧。”
橫渠說著把茶杯裏麵的茶水仰頭一飲而盡,頗有豪情的重重砸在石桌上,好像手中的不是茶水而是烈酒一般的豪邁。
“西歸大師,我們是祭靈司的工作人員,我是祭靈司司長,橫渠。今日奉上級之命,來到這傳說中的偈音寺廟一趟,是要調查一項有關於偈音寺廟裏的大師,也就是西歸師傅您的事情,也算得上是一樁很嚴肅的案子,下麵的詢問,若有冒犯,還請西歸師傅你,多多見諒了。”橫渠一改剛剛無所謂的吊兒郎當的模樣,整個人都嚴肅了起來。
西歸倒是並沒有任何的不滿或是異樣的神情流露,有就是一副淡而無波的笑臉,聲音溫潤低吟。
“橫渠司長盡管詢問,想知道什麽,或是了解講述什麽,我洗耳恭聽。”
“好,那就多謝西歸師傅的諒解和配合了。”橫渠動了動身子,語氣掛著敷衍的客氣,眉心又因為突然地嚴肅而不自覺地重新皺了起來。
“西歸師傅,說實話,我並不驚奇和質疑你這過於長生又不老的模樣,你說你吃過唐僧肉我們都會多消化一會兒相信了,我們工作特殊,見過的實在是有比你還要活得還要長的,不過,您的這份對我們的不驚奇也是毫不驚奇的心境,倒也是令我們敬佩啊。”
“橫渠司長是吧?”西歸掛著他的笑,淡定的抿著茶,說出的每一句話,都是比他的冷靜還要冷靜的緩慢。
“正如你們所說,你們工作性質特殊,見的多了,我同樣的,經曆過了太多的世事,見過了太多的滄海更迭,實在是不會再有什麽大的情緒變換了,你說的驚訝和好奇,對我來說,是好久都不曾有過的感受。若是真的有,那我倒是要謝謝你們了。”
橫渠神色之間看似輕鬆的呷笑遮住了他所有畢露的鋒芒。茶香氤氳而上,在虛空之中畫了一個圈,消散之際,西歸和橫渠都彼此不退的對峙,不約而同的同時散了下來,橫渠擺擺手,示意一旁的萬染和曲深做好一切的準備,隨之開始了他們正式的談話。
“西歸師傅,我想知道,每年不遠萬裏來這裏向你徒步拜謁的信徒,都向你求了些什麽?”橫渠問。
“橫渠司長,與其說是見我,不如說是拜佛祖。”西歸繼續著他緩慢的語調和泰然自若的淺笑,“這世事奔忙,每個人都想得一個圓滿,可這世間,又哪來的那麽多的圓滿,父母康健安寧,妻兒常伴身側,自己的一生為一家生計疲於奔命,四處求存,看似這樣的人一生牽累,身墜苦海,但是殊不知,這已經是這世間最好的人生了。可是偏偏總是這當局者的世人窺不破,心不甘,看不到擁有的,想要苦苦的去尋求更多難以觸及的。比如功名利祿,比如天賜機緣,或是相見前世,或是渴求未來,或是男兒的一紙功名,或是女子的愛而不得的,遺憾,錯過,幻境,真實,求不得的,放不下的,牽絆不休的,遙不可及的,他們見佛祖,是央求庇護保佑,想要見我,是因為想要讓我幫他們看破前世今生,幫他們指一個方向。”
“那這麽說來,西歸師傅倒是比那金殿之上的那位,還要靈驗,還能度化眾生了?”
橫渠帶著幾分的嘲諷看著眼前這個一派和善從容的玉麵和尚,他並沒有因為橫渠有些冒犯的話有任何的反應,或許真是他那幾百幾千年修煉出來的平靜心境吧。
他久久不言語,或是伸手撩弄烹茶的火爐,或是添上新茶,或是抬手抿茶,都帶著及其淡然的神色,寬大的僧袍不時因著他的動作隱隱翻動,他青筋盡顯,勁瘦的近乎蒼白的手腕處掛著一串紅色的碧璽佛珠,透明的紅色佛珠像是一顆顆被穿起來的紅色血淚一樣,纏繞在他的手腕上。
不同於他們見過的其他僧人撥動佛珠念經的動作,那串佛珠似是被他珍藏起來的一件不見於世的珍貴的寶物,他沒有任何別的念經的東西替代,也沒有任何下意識的撥動佛珠念經的動作,那串佛珠就那樣被他藏在自己的手腕上,橫渠注意到,在這串佛珠每一次因他的動作而顯露出來的時候,西歸總是會很自然從容地伸手撫上手腕,用自己的指腹輕輕擦拭了幾下,然後才扯起寬大的袖袍,輕柔的遮蓋住,他每次不厭其煩的垂下的眼眸之中,是藏不住的溫柔,與他人前表現出來的那種帶著假意的和善不同,那一份溫柔,是他所有貧乏的情緒之中,最真實的一麵。
僻靜的院中總有清風拂過竹葉和花圃的聲音,不時地鳥叫中,讓人在這裏難得覓得了一份世俗之外的平靜和閑適,因此,對於西歸慢悠悠的沉默和各種從容不迫的動作,幾個人也是很奇怪的並沒有任何的不耐煩。
他們在交換的眼神之中甚至都曾想到,這位帶著神秘和神奇的高僧,一直都是以這般的容色活在這個世間,他一身的不容於世的清冷自若,溫潤儒雅,竟不像是一個食盡香火的僧人,更像是一個生於繁華之地的世家公子,有著自己的風度和風雅,俊朗的五官,挺拔的姿態,積石如玉,列鬆如翠,若是他蓄起了長發,若是在他生活的那個朝代,在他這副容貌該有的最初的時候,他又是否像是最狗血的言情小說上些的那樣,又許多女施主或是廟裏的小女妖精,對他動過凡心,讓他也有過還俗的想法呢?
“幾位施主,請喝茶。”西歸為三人繼續添著茶,嘴裏終於開始回答很久之前的橫渠的話。
“橫渠司長,這可是說笑了,我想,大抵不過是因為,佛祖高坐九天,看得盡眾生之相,卻渡不盡眾生之人罷了。佛祖不能言語下界,但是,我卻是一個能言能語的我佛信徒,而偏偏,他們渴求迷茫的那些,我尚能能指點一二罷了。”
“可聽說,西歸師傅可也不是誰都見的啊?”橫渠似是很不經意的調侃著,“說是隻見有緣之人,且從不露相,可見在西歸師傅這裏,也不是眾生平等的嘛?”
西歸依舊是不慌不忙的問道:“那不知,橫渠司長認為,有緣二字,作何解釋啊?”
橫渠對於這樣故弄玄虛,咬文嚼字的問話毫不在意的一攤手,“無非就是眼緣二字唄,哦,還要加上西歸師傅您的心情,某一天,某一麵,某一刻,心情好了,看著來求見的人對眼了,自然就願意見上一見了,你說你都這麽大年紀了,也不需要再圖什麽了不是?”
“哈哈哈,這道也是正解。”西歸僵硬的嘴角終於有了很小的幅度,“不過,幾位施主也是知道的,我活兒確實是很長了,長的都忘記年月時間了,我見過的人,能記得的人,都停留在了我時間停止了流逝的那一世的記憶裏,故人陸續飄零,離散也有休止,最終還是隻剩下我一個人了,我這裏說的有緣,是與故人的有緣,是我這漫長的歲月裏,唯一能夠記得的一份存在,不管他們,是我前世的仇敵,還是朋友知己,都前塵卷過,盡是故人罷了。”
“西歸師傅,你想表達的意思是,前世今生,輪回轉世?”曲深直接了當的發問,這樣談下去,正話還沒開始呢,這一天就過完了。
“正是。”西歸簡單地回答,也沒有了更多的解釋,幾個半是唯物主義半是唯心主義的人,此時都毫不遮掩的選擇了離自己最近的一麵。
“所以,你幫助的人都是你曾經熟識的人?”
“不全是,有的確實是看眼緣和心情的。”
“......”橫渠都有些無語凝噎,但關於眼緣和心情的這個問題再追問下去,今天別想再談其他的了,任務完不成不說,想找的人也早就跑去西天見他的信仰了。
“西歸師傅,我們是來找我們的一位失蹤的上司的,名叫許堂,中年男子,三十多歲,但是模樣很老,看著像是五六十歲的樣子,不知道西歸大師您,可知道這個人?”橫渠先是禮貌性的試探,展開漫長拉扯的第一步。
“橫渠司長,既然找到了這裏,就不必再多做試探了吧。”西歸大師卻是直言不諱了,“你說的那個許堂,我確實認識,他就在這裏,幾位若是相見,得到那人相見的允許之後,我定不會阻攔。”
“他在哪?”
“禪房之內,今日,是來還願的。”
“還願?我說呢,看來,我們這位隻活在報紙上的傳奇上司,也是受過西歸師傅您的指引啊。”
“指引不敢當,隻是知道他的症結所在罷了,人們的每一世,都是帶著前世的烙印的,看過了一世,他不記得了,我卻記得,每一世的執念,太過深刻,便不會磨滅,隻是上天安排的命運,是會給他的每一世都在既定的命運之上,加上幾番題外的戲弄罷了。”
西歸麵對著一瞬間就變得陰沉下來的橫渠,依舊是一派的波瀾不驚,反而還自己撩起來了袖袍,把手腕上的那一串紅色碧璽佛珠顯露在眾人的麵前,佛珠在突然地顯露之中,不知道著日上而出的太陽折射的原因,還是那串佛珠本身的神秘,紅色的珠玉,在眾人紛紛注視過去的目光之中,鍍上了一層很是暗淡的紅光,他突然很是詭異的輕輕安撫著那一串佛珠,像是在撫摸著愛人緊皺的眉頭一般,他的眉心在埋頭的一瞬間,也緊緊的皺了起來,這是他今天的第二份真實的情緒。
“別怕,沒事的,有我在,我能應付。”他耳語一般的呢喃著,微動的嘴唇幾乎是緊貼著那串映著溫潤光澤的佛珠說出的,外人聽不真切,卻又好像在瞬間收了神色抬頭的一瞬間,聽得清楚分明。
“橫渠司長,不知道您幾位找他,何事?我倒是可以代幾位傳達,隻是見或不見,全憑他意。”
“西歸師傅,不管他願不願意見,我們今日都要見到他,他在俗世還有未完成的交代,而且據我們的調查,來這還願的人,結果都是不怎麽好啊。”橫渠麵上繼續著他獨有的調侃和強硬,眼底卻是陰沉的厲害,嘴角若有似無的抽搐著,帶著他自己心底的殷殷慍怒。
“結果不怎麽好?或許是吧,他們還願之後,很快就會在這裏,度過他們最後的餘生,安靜,祥和,是他們這奔忙而又輝煌的一生裏,都不曾體驗過卻又總歸最是向往的,這是解脫,是如願,你們卻認為,是結果不好?”
“死了的結果也是好結果?”橫渠對著這麵對人命還能說得如此淡然的老和尚怒吼出聲,“我說老和尚,你又有什麽權利和立場,來決定別人的選擇,難道隻是單憑你那幾百年也或者是幾千年的歲數,就想在這於你毫不相幹的世界上獨獨占得幾分的優越感,高高在上的冷眼指揮掌控著別人的生死嗎?我最厭棄和鄙夷的,就是那些自以為自己高高在上,不可褻瀆的人,去用著自己毫無說服力的力量,讓別人的人生就此斷送。”
橫渠突然近乎失控的激動怒吼讓曲深和萬染都不由得有些怔楞不已,他雖然一向都是鬆散隨性的模樣,但是向來都是進退有度,是個展現著自己的鋒芒卻又隱藏著自己的鋒芒的人。
而這次派他們祭靈司的來走著一趟,說是要帶回許堂,讓他回去對整個部門有個交代,但是其實那些心照不宣的想法,誰都明白。
許堂原本就不是一個適合官場的人,他很有才幹,但是是在軍事上的,對於那些內部手段,他可以說是一個完全徹底的門外漢,一個在軍界呼風喚雨,征戰守土的軍長司令,但是進入政界,就是完全的另一番天地,甚至可能一個小錯誤,都可能斷送掉他所有的官宦生涯,甚至連累自己的一家老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