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我再問一個問題。”她嚐試著讓自己心緒穩了穩，跳過了這個話題，開口問道，“你當初揭竿而起，為的是民，求的是生。但為何到了今天，義軍卻變成了屠戮的惡魔？軍中甚至還有‘人屠’這樣的魔鬼存在？”這是她遇見的現實和原書中的差異，她想弄清楚緣由。

    “嗬，我隻不過是地方上一個略有薄名的先生，被官府汙蔑，坑殺家人，活不下去才想著瀕死反抗。但即使我揭竿而起，號召大家一同造反，可麵對朝廷大軍依舊還是以卵擊石。我不可能帶著窮苦鄉親們一同送死，我隻能去想辦法接納更多的人加入，我需要智囊，我也需要武將！”

    說到這裏，張功麵露無奈，語氣也低沉了下去，顯然裴遲遲的問題觸碰到了他的愧疚記憶。

    “隊伍從幾千到數萬，要和朝廷拚命，要吃飯，要更多的人……而這些，我都不行！所以到後來，雖然我依舊被當做是領袖，其實不過是一個傀儡擺設罷了。你說的‘人屠’，乃我軍中的第一戰將，勇猛過人，能以一敵百，若軍中沒有這號人物，光靠一群吃不飽飯的窮人能打什麽仗？”

    “他死了，我殺的。”裴遲遲語氣平淡，毫無波瀾，若在不久前她還會被這份血腥所侵擾，而現在她隻覺得為民除了害！

    張功吃了一驚，沒想到所向披靡的‘人屠’竟死在了一個小姑娘的手中，但他也不過隻驚訝了一瞬，便長鬆了一口氣，“殺了也好，他手上沾滿了無辜血腥，比吃人官吏惡毒百倍！而且個性弑殺張狂，早就難以管束，遲早會引起禍事……”

    裴遲遲想到的卻是，他們這支義軍哪怕隻剩一幫殘兵，內部依舊是混亂傾軋，毫無團結信任可言，也難怪會一敗如此了。

    “你接著說吧。”裴遲遲示意道。

    “原本我們舉旗北伐，沿途都有武林門派或明或暗的支持，所以麵對朝廷大軍也能多次告捷，當時都以為能夠一口氣打到上京！結果……”張功講到此處，表情變得痛苦起來，“卻沒想到關鍵時刻，那些個名門正派竟無視戰局緊迫焦灼，競相跑去找尋什麽虛合石碑？！他們如此棄於不顧，直接導致我們在最關鍵的戰事中一敗塗地，數萬兵士慘遭屠戮，隻剩萬餘殘兵潰逃南下……”

    裴遲遲僵在那裏不敢出聲，她萬萬沒想到義軍北伐受創竟然是因為自己和那塊石碑？！怪不得與原書劇情出現了這麽大的差異，原來竟是因她而改變的？

    “東山行省、中書行省大片土地餓殍遍野，常有村鎮十室九空，良田荒蕪，生產荒廢，以至民不聊生，這些……恐怕不全是朝廷的過錯吧？”一直站在一旁沒做聲的花子墨忽然開了口，此時的他全無吊兒郎當的樣子，凝著眉頭盯著張功，能看的出，他對於張功，對於所謂的義軍，是全無好感的。

    張功被他的目光刺到，躲開了眼神，沉聲道：“是，我原以為自己舉旗相抗是為了給大家帶來好日子，讓大家能吃飽飯，卻沒想到所經之地，引了一路戰火，反而造成了那樣的局麵……”

    “可我沒有辦法！”他痛苦地抱住了頭，扯著枯亂的頭發，“先是北王大軍，後是中書行省的大軍，那都是朝廷精銳！雖也有勝局，但也是慘烈不堪！糧草、兵員都要補充，不夠，就搶……我，我阻止不了！我看著他們去搶糧，搶人，我都不知道自己這是幹了些什麽！”

    “可朝廷呢？官府呢？他們更不是人！”張功猛地抬起了頭，眼中透出了凶光，臉上因為怒氣而扭曲駭人，“為了不讓我們得到補充，他們帶走了糧食，帶不走的就燒掉！押走了青壯，卻留下老幼婦孺，可沒有吃的，他們又能活多久？他們就是想以此拖住我們，想讓我們去照看他們而更加困於生計！”

    “若是戰場上分個真章我無話可說！這等草菅人命的陰毒法子，他們……他們如何使得出？！如何使得出？！”他雙目圓瞪，發泄似地大聲吼叫著，涎水因為奮力咆哮而掛在嘴角，讓他整個人看起來再無當初的清高儒雅，變得麵目可憎。

    “所以你們……”裴遲遲已經猜到了結果，她忽然很能理解這個束手就擒的敵方主將了，他一片赤誠，一腔熱血，卻沒有與之匹配的能力和魄力，最終導致一手建立的正義大軍走向歧途，變成了另一隻魑魅！

    “是……我們沒有理會，也無法顧及，否則北伐之勢必然瓦解，再無法勝過朝廷……這都是，都是我的罪孽哎……”張功痛苦的伏了下去，將臉埋在雙腿間，整個人都在抽搐。

    “可你們這樣枉顧民生，即使推翻了暴 政得了天下，然而失去民心的你們又能持續多久呢？”裴遲遲雖然不忍，但還是輕聲說出了這番話，朝廷不顧百姓生死固然可惡，但義軍失了初心早已變質，也隻能令人痛惜。

    她忽然不想再問了，輕道：“就這樣吧，待奉陽守住後，再……”她說不出“另行發落”的話來，說到底，張功並沒有錯，她又能以何種立場去懲罰他呢？

    看到裴遲遲轉身離開，副官急道：“裴姑娘？這就問完了？！”他愣是沒看懂今天的審問，一個該問的情報問題都沒有，盡扯些有的沒的，若不是因為全程都是裴姑娘在發問，他早就跳腳了。

    “不必了，不該說的他也不會說，其他的……正如他所言，說了也沒用。”裴遲遲內心澄明，再不多說，向外走去。

    “等等！”張功忽然開了口，聲音空曠，好似放下了一切，“還是告訴你一聲吧，原本還有三位頭領，被你抓了一個，殺了一個，還剩一個，但……”

    他陰惻惻地笑了笑：“剩下的那個，才是最詭黠難對付的，你，多多小心。”

    “放心，墮落之師不足為慮，我會盡快平息，還奉陽一方太平！”裴遲遲頭也不回，徑直離開，聲音自牢外傳來，空曠回響卻勁力十足，不帶一絲迷茫。(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