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3:對鏡貼花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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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完飯已經是晚上九點多。

    皇朝傳媒,董事長辦公室。

    嚴謹坐在電腦麵前,將直播間緩緩打開。

    一時之間,大量網友紛紛湧了進來。

    “嗨呀,這癟犢子主播可算是開播了,我等的花兒都黃了!”

    “誰說不是!”

    “偶滴天,瑾哥你這也太敬業了吧!”

    “明天是確定會發歌嗎?我要守著聽!”

    “對對對,我今天晚上幹脆就特喵的不睡了!”

    “那啥,請允許我冒昧的問一下:直播間裏麵還有鄒林的狗腿子嗎?”

    ……

    看到這些彈幕,嚴謹心裏發笑。

    鄒林的狗腿子可還行。

    “兄弟們,閑話不說,多的不嘮。咱們直接開講。”

    嚴謹說完,開始講述今天的鬼故事。

    “這個故事是我的一個女粉絲跟我說的。接下來我就以她的第一人稱為大家講述。”

    “我是個要考研的女生,為考研可以暫停一切的女生,安靜讀書是第一要務。”

    “帝都居,大不易,但好運氣就是好運氣,在胡同迷宮裏七拐八繞就迎頭遇到這麽個出租平房,租費便宜得令人欣喜,房間雖不大,還算整潔,且深居胡同,頗有鬧中取靜的禪味。”

    “房東是地道帝都婦人,50多歲,圓乎乎的精明中略顯富態,總抱著個黑貓。”

    “說話敞亮,談條件明快簡潔,有點輕視外地人的底氣,但這是帝都人通病,想想也沒什麽。”

    “總之,各方麵我都滿足得不得了。交錢、搬家,當天一勺燴,房租一交就是半年。”

    “出租房在一個小四合院裏,房東住正房,我住跨院,東廂房堆著雜物和古舊家具,西廂房似乎要收拾出來招租。”

    “不明白為何先租偏遠的跨院,而閑置廂房?也許房東另有盤算……算了,不關俺事。”

    “例行灑掃後,我躺在行李卷上看著房間發呆,這是間不到12平米的長條屋子,兩扇向陽窗,水泥鋪地,白灰抹牆,簡單得實在無可研究。”

    “隻有一麵鏡子,大且老式,綴有很多斑駁的紅旗、麥田和拖拉機圖案。”

    “鏡麵有些暗,也許年頭久都這樣。”

    “吃飯在胡同口的麻辣燙,開水房東給燒。”

    “如果說還有什麽不滿意的話,就是房東的黑貓了。”

    “它很敵意,又不公開挑釁,狠狠地悄悄盯著我。”

    “晚飯6點,房東晚10點鎖大門,我12點上床繼續看書,淩晨1點睡覺,早上6點半起床。”

    “這一串常態數字保持了5天。”

    “第6天晚上,睡前洗臉照鏡子,整理白天的積塵,看新添的皺紋,是一天辛苦的總結。”

    “鏡子依舊暗著,不過不耽誤對鏡擠眉弄眼和自怨自憐。”

    “3分鍾後,我眼角帶著一點晚霜的白影轉過頭去,想匆匆就寢。”

    “然後,噗……”

    “似乎有氣泡從鏡麵融脫出來,於空氣中勉強炸開,留下一個神秘吟叫。”

    “慢慢回過頭去,鏡子有了一圈外漾的波紋,仿佛豎懸的水,在微黃牆壁上蕩漾著。”

    “那究竟是個鏡麵,還是一池的湖水?”

    “瞬間,鏡子又恢複正常。”

    “是不是太累了,我喃喃自語間輕撫鏡麵。”

    “上麵什麽波紋都沒有,冰冷是惟一的感覺。”

    “睡吧,被窩誘惑無可抗拒,十分鍾後就不再有任何煩惱。”

    “夜沉沉,睡眠也深,雜亂無章的夢,此方唱罷彼登場,甚至霸王未去,漢王已來。”

    “不過,有一點絲竹之樂怎麽那麽陌生,如隔了好幾世的路人。”

    “不知別人夢裏是否有這麽悠揚哀婉而又清晰的聲音,肯定不是荒誕背景中的浮雕。”

    “它在奏響。”

    “每個音節都切進骨頭裏,清雅中透著冷峭,綿綿不絕的曲調令人感到溫柔中幾縷窒息。”

    “我醒了麽?還是睡的?無法辨別音樂的方向,也無法轉身,甚至無法暢快呼吸。”

    “有些東西在一絲絲離開身體,我卻無力阻擋。”

    “咚,鏗鏗…”

    “江南絲竹被一種清脆敲擊聲打斷。”

    “這次是玩真的,我清楚地感到敲擊聲異樣地衝擊著耳鼓,那倉皇盲動使夢境的繭上被硬生生咬出一個開口。”

    “我嘶吼著:醒過來,一定要醒過來!!”

    “醒來時天黑著,我輕輕嵌亮手機鍵盤。”

    “午夜2點零3分。”

    “這是六神無主的時刻,連內髒都睡覺了,我卻淒淒惶惶醒著,在沒邊沒沿的黑暗中獨醒著。”

    “醒著有時也是可怕的事,裹緊被子和貼身睡衣根本不能抵擋,那種直刺心窩的莫名東西,它似乎根本不走尋常途徑。”

    “它就在這。”

    “它居住於此的年代比我要早得多。”

    …………

    “眼睛有些腫,眼白上有來路不明的血絲,眼眶有不清不楚的混沌。”

    “也許是晚霜未經起歲月考驗,一夜之間變成了柿餅上的糖霜?”

    “總之這麵孔越看越不像自己。”

    “鏡子是那鏡子,我還是那個我麽?”

    “直到房東在院子裏嘩嘩地潑水灑掃,我才想起自己在鏡子前徘徊15分鍾之久。”

    “以前可從來沒有超過5分鍾的時候啊,罪過罪過,匆匆抓起背包,立即開始必修功課:早飯——考研補習班——午飯—圖書館……”

    “房東正在打掃院子,看到我這個樣子,說了一句:呦,這丫頭風風火火的…”

    “而那隻黑貓在掃把陰影裏搖尾巴,我剛跨出院門,它狠叫一聲,似乎在向房東告密。”

    “正午陽光不僅在柏油路上產生鏡麵反射,也成為我一天活動的鏡麵分割。”

    ……

    “夕陽再次把胡同宅門串聯起來,高高低低的椽子和門墩在黃色光暈中彼此問候,垂下幾經風霜的門扇,就要分隔成無數個獨立小世界了。”

    “我的小世界門口蹲著黑貓,它是找茬攆我走。”

    “忘了,今天應該買魚幹賄賂它,忙忘了。”

    “我想悄悄繞開那頭莫名憤怒的小黑家夥,可無論轉到哪個角度,那對綠眸子總是冷冷盯著我。”

    “我把書包擋在身前,生怕它撓到我:大娘,它……”

    “開玩笑,現在狂犬疫苗可貴呢。”

    “房東拿掃把趕開了黑貓:去!!隨後,她還不忘問我:回來啦,吃了麽?”

    “我自以為和她很熟,順口回問:吃過啦,大娘吃的啥?”

    “房東幾秒鍾才硬蹦出一個詞:炸醬麵。”

    “夕陽被匆匆關合的門扇夾住了,院落裏留下一片無聲驚叫,空氣逼仄使東西廂房正房門廊都拉緊了距離,像因饑餓而皺縮的胃囊。”

    “看來我們還並不熟悉。”

    ……

    “夜!!”

    “幾點了?”

    “今晚第幾個夢了?”

    “這是住在這的第幾夜?”

    “突然站在一片白地裏,白得什麽都沒有。”

    “然後,白色被撕開一道口子,有人把一麵鏡子推了進來。”

    “這鏡子我沒見過,肯定沒見過,樣式太古樸,像是鏡子的木乃伊老祖宗。”

    “或許比木乃伊扮相好些,起碼紅木像框很上檔次。”

    “鏡子就懸空站著,我想問它累不累,猶豫半天也沒開口,但它卻似乎知道我的心思,輕輕地,一點點地,緩慢而絕不停留地轉過來,把整個鏡麵端端正正朝向我。”

    “鏡子裏遠遠有個人。是我。”

    “‘我’穿了一身蘇繡旗袍,很委婉的一種身段坐姿,身前身後似乎有些梅花、茉莉,或者我根本不認識的小碎花。”

    “‘我’在看著什麽,一本書,或是畫冊,或者情書……太遠了,看不清楚。”

    “‘我’安詳地翻著紙頁,把每一秒鍾都充分溶解了,讓每個動作的細節都無限伸展。”

    “與此同時,鏡子外的我,似有什麽東西被抽走了身體裏的什麽東西,但又肯定不是血漿、骨髓,也不是筋頭肌腱。”

    “是什麽呢?”

    “我想不出,突然發現自己是站著的。”

    “那又是誰?”

    “純白空間在疑問中轟然坍塌,鏡子幽幽轉了一半,以斜睨的角度對準我,裏麵的‘我’向我點點頭,又搖搖頭。”

    “鏡子就那麽轉過去了。”

    “然而,背麵,還是一麵鏡子,裏麵是……”

    故事到這。

    嚴謹猛然停下。

    直播間的彈幕區,一片死寂。

    兩千多萬人全都在屏氣凝神。

    這個故事,徹底牽動了他們的心髒。

    甚至有不少膽小的……

    已經蜷縮在被窩裏,任由衣服已經被打濕黏在身上。

    坐在沙發上的王海瞪大眼睛,目光在楊潔和李清琉兩人身上流轉著。

    李清琉無比艱難的說:“嚴謹講的這個故事好恐怖!!”

    “我的天!我今天晚上又不敢回家睡覺了。”楊潔附和著說。

    聞言。

    王海努力讓自己表現的淡定一些:“還好吧,我覺得沒那麽嚇人啊!”

    下一秒。

    李清琉和楊潔不約而同的看著王海看去,當她們倆看到王海那雙不斷打顫的腳之後,全都心照不宣。

    停頓兩分鍾,嚴謹接著開始講述。

    “咚,鏗鏗鏗……”

    “夢又斷了。”

    “我費力地睜開眼睛,手機顯示午夜2點零1分。”

    “鏡子!!!”

    “我仗起膽子望向鏡子的方向,黑暗中什麽也看不到。”

    “算了,夢境中鏡子和這麵截然不同,又何必遷怒?”

    “可那種鬧鍾式的敲擊聲又是怎麽回事?”

    “頭疼,頭疼得直抽筋。”

    “對,就是抽筋的感覺,好像腦子一下子被氣泵抽空了。”

    “媽呀+!”

    “這半夜可真要命。”

    “煎熬的一夜終於過去。”

    “我決定不吃早飯,據說空肚子促進精神集中。”

    “最近糟糕的睡眠讓我在課堂上洋相百出,輕微打鼾,口水濕了課本。還好左右都不認識,不然糗大了。”

    “課間。”

    “前排有女生在偷偷照鏡子,那種兩塊錢街攤的小圓鏡子。”

    “我下意識地摸了摸麵孔,忘塗口紅了?忘擦眼屎了?”

    “怎麽這麽別扭呢,總覺得缺了點什麽。”

    “對了,早上沒照鏡子,這麽重要的事情怎麽能忘記!”

    “我突然極端牽掛起那麵水銀和玻璃結婚的平麵,就借助不知哪來的一股力氣,朝自己大喊起來:你該照鏡子的!你忘了!”

    “而且,無視別人的眼神!!”

    “那天後麵的課我都沒上,雖然課都很昂貴,教授很專業。”

    “我覺得真有些東西存在鏡子裏,完全是自己的,很親切的東西在裏麵,現在我不知是該把它拿回來,還是存更多的進去。”

    “我在課堂之外一路小跑,真的,這時候跑起來就像從瀑布衝進花果山的核心,心裏滿是毛茸茸的興奮與尖叫。”

    “那一刻,我肯定跑得比地鐵都快。”

    ……

    “房東姓康,我叫她康阿姨,她就對我噓寒問暖。”

    “康阿姨似乎沒工作,也沒家人。”

    “以我的經驗,單身往往倉惶灰暗而缺乏節奏感,但她做事卻很有規律。”

    “如定時灑掃,又如定時鎖大門,每天同一時刻抱起黑貓,同一時刻放下黑貓,她該是除了帝都火車站大鍾以外最準確的活體計時工具。”

    “而我的規律需要不斷調整,曠課當天的夜裏我沒有睡。”

    “我盤腿坐在床上等待那鏡子裏的夢境,如果這個夢真的可以打破睡眠的限製直接來到麵前,我覺得那就是一種無可抗拒的命運,和我要做真正的北京人,而不是似是而非的tmd‘帝漂’的念頭一樣,固執地把自由生命擁抱得渾身是血。”

    “10點康阿姨鎖門,11點熄燈。12點我困了,12點半照鏡子。”

    “鏡子平整得很,我摸摸它,冰冷,平直。”

    “困,還是困,腦袋好像拴了5個沙袋。”

    “我把手機鬧鈴定在淩晨2點,也許那個時候跟鏡子交流會更順暢些。”

    “就是現在,時間開始論秒計量。”

    “我的眼皮勻速合上,而日光燈依舊慘白。”

    “也許快到1點,或者2點?”

    “夢境還沒開始,一幕紫紅天鵝絨壓著所有角色不讓出場。那是疲憊眼皮的顏色。”

    “然後,似乎沒有報幕,紫紅色就裂開了,不知是什麽時刻,總之是對我很重要的時刻。”

    “幕布橫著裂開,不像舞台幕布左右分。”

    “一片純白撐開一個似曾相識的空間。”

    “我知道那裏一定會有個鏡子在等我,鏡子裏麵還有個‘我’。”

    “這是對上一個怪夢的複習麽?”

    “我想錯了。”

    “鏡子在,但裏麵什麽都沒有。”

    “它孤零零懸空在一片純白中,幽幽旋轉,就要轉到背麵了……”

    “轟——!!!”

    “我沒有看到穿旗袍的‘自己’,沒有看到梅花茉莉花丁香花。”

    “隻看到,從鏡子背麵,井噴般飛迸出無數血水來,無數血點血滴血塊血斑狂傲而興奮地跳躍著,發出尖銳的呼嘯聲,瞬間整個純白空間刷成了血泥地獄。”

    “轟!轟!”

    “無法抗拒,無法呼吸,無法抬頭。”

    “血腥味把我淹沒,整個顱腔都充斥著沉重的惡心的卻又吐不出來的血。”

    “想喊,但肺好像漏了,怎麽也提不上氣。”

    “喵……”

    “血世界被一隻爪子撕開了,瞬間血海退去,我發現自己和衣躺在床上。”

    “手機屏幕很亮,電筒般的光圈下,手背多了三道不深但很疼的血槽。”

    “還有,床頭的黑暗裏站著黑貓,綠色雙瞳犀利而堅定。”

    “媽的,這死貓什麽時候進來的!”

    “我去揍它,黑貓敏捷地蹦到地上,鋒利爪子似乎還沒有過癮,撓在水泥地麵上沙沙有聲。”

    “我們對峙了5秒鍾,憤怒火焰就熄滅了。”

    “真實的鏡子‘噗’地又響了一聲。”

    “滿屋子黑暗都液化了,從頂棚到地麵一截截蠕動起來,一段黑色一段黑色,伴隨著一種細微嗡嗡聲,像短而無情的鋼銼,一下一下把我的耳朵鋸掉,把瞳孔磨平。”

    “房間不亮而亮,鏡子無聲而有聲,一切都存在,一切解釋不通。”

    “嗷!”

    “黑貓瘋了,弓背豎起渾身黑毛,狂野嘶叫著,完全恢複了祖先的桀驁野性。”

    “但不是衝我,而是直向鏡子。”

    “聽到第10秒,我想我可以昏倒了。”

    “實在受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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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醒過來了,或者不是醒。我根本就沒睡,而是從昏迷中溜達出來。”

    “康阿姨還在灑掃,院子裏樹葉不斷被堆積起來沙沙作響。”

    “頭昏沉沉,渾身關節都脫臼般無力,伸懶腰的時候,胳膊幾乎掉下來砸在臉上。”

    “該死的貓呢?”

    “該死的鏡子呢?”

    “我倉皇迷亂地四下找趁手工具,隻在床邊抓到一本厚厚的足可以砸死人的英漢詞典:我砸扁你,我砸爛你!”

    “貓沒有了。”

    “鏡子還是那麽古老善良,斑駁紅漆,昨天什麽樣,今天還什麽樣。”

    “我感到凝聚在字典上的殺氣在迅速消退,舉起來又放下了。”

    “我站在鏡子麵前,久久端詳它,裏麵自己也在端詳著我。”

    “我們瞳孔都是褐色的,頭發略卷,膚色有些見不得陽光的蒼白。”

    “似乎沒有什麽不同,除了,鏡子裏的我有些灰暗,顏色不那麽鮮明。”

    “我伸出手撫摸鏡子,‘我’伸出手撫摸我的手。”

    “鏡子似乎很厚。”

    “那層玻璃比普通鏡子要深邃,我的手和‘我’的手,有一段不可捉摸又無法靠近的距離。”

    “梅花……”

    “旗袍女人……”

    “純白色和血泥地獄……”

    “午夜的敲擊聲……”

    “我在混沌中試圖將這些零碎而令人極不舒服的夢境與現實連接起來,寫成一篇自圓其說的調查報告解釋給自己。”

    “可想而知的是,任何努力終究要失敗的。”

    “要出門麽,還是對著鏡子冥想一整天?”

    “最後,還是……”

    “出去聽課吧。”

    “我抓起書包,輕輕推開屋門。”

    “啊——!!”

    “黑貓,不,是貓頭端端正正擺在門口,保持仰視角度,貓眼已被摳去,兩個血淋淋的窟窿正對著我。”

    “我無法抑製地大喊大叫起來,貓頭被一腳踢出去,骨碌碌滿地亂轉,但不肯離開我。”

    “怎麽也不肯離開我。”

    “康阿姨在30厘米遠的地方說話:木蘭,你怎麽了?”

    “她以前可不這麽親切。”

    “我躺在床上,滿腦袋都是骨碌碌打轉的貓頭,在腦海裏刷下一條又一條紫紅的疤痕。”

    “明白了,這是24小時裏我第二次昏倒。”

    “貓,黑貓……貓……”

    “康阿姨的溫柔氣息溶化在床頭一平米範圍內,像穩定而致密的磁場:你怎麽了,木蘭,哪有貓啊?是不是你昨天沒休息好?”

    “不,你養的貓,它,它死在我門口了,就剩下個腦袋……”

    “聞言。”

    “康阿姨靠得更近了:我沒養過貓啊……”

    “她的雙瞳極為慈祥,無法抗拒的慈祥。”

    “不對,你養……貓……”

    “我沒養貓,真的。”

    “沒……養……?”

    “康的雙瞳裏添加了一對幽藍色調,看得我好舒服,舒服得有些忘乎所以,如烈火中暢飲冰鎮酸梅湯:是你休息不好,我真沒養貓……”

    “我似乎被說服了。”

    “康阿姨去忙她的事,我去忙我的學業。”

    “院子裏什麽也沒有,隻有一堆樹葉的屍體。”

    “晚上很陰沉,很多來路不明的雲在京城上空堆積,一個疊一個地互相擠壓。”

    “沒有雷聲,但我知道那裏醞釀的正負電荷正以幾何級數增加。”

    “晚飯時,第一滴雨掉進了我的麻辣燙碗裏,第二滴落在回四合院的路上,我數不清後麵有多少滴了。”

    “因為,傘,康阿姨撐起一把傘給我。”

    “康阿姨聲音依舊磁性,她盯著我問道:冷了吧。”

    “我努力去找早上那兩點愉悅的藍色,如同癮君子在搜尋上品白麵兒。”

    “我們在四合院的門鬥裏對望了20秒,我的眼睛覺得很飽了,像吃了三碗麻辣燙那樣飽,於是眨了一眨。”

    “你去休息吧。”

    “嗯!”

    “回跨院時,我路過台階上的一點淡淡血痕。”

    “我想起了不該存在的貓,於是又回頭確認了一下,那裏確實有一點非常淺的血痕,但我‘確實’沒有看到。”

    “腦袋很快就轉了回來,一股奇大的彈性把它扭正,我覺得自己的脖子比彈簧還要堅韌。”

    “我把小毯子蒙在鏡子上,衣服沒脫,門反鎖。”

    “哢嚓!”

    “閃電,又一個閃電,雨更大了些。”

    “有棱角的凶狠雨點把玻璃窗拍得山響。”

    “我點了一根煙,煙放了很久,幹燥得直嗆鼻子。”

    “這盒煙我足足抽了半年,裏麵還剩下半盒有餘。”

    “隻有最緊張最難過才抽,男友分手抽了4根,做畢業論文2根,奶奶去世3根,今晚我決定把它抽光,明天再買一盒。”

    “書是一定要看的,但今天順序有點怪,我從最後一頁看起,而且把書倒過來。”

    “每個翻轉的方塊字都那麽清晰,一個個直挺挺的。”

    “第四根煙抽完,我想睡覺了,雖然很早,也不困。”

    “收拾床鋪時,詞典乒然摔在地上,很誇張地把自己翻開,五髒六腑影像無私袒露出來,上麵還有前男友寫在字典底頁空白上的張狂字樣——猛鬼街住著永遠不會死的弗萊迪,他會突然跳出來吻你。”

    “男友沒少吻我,但他畢竟不是弗萊迪。”

    “雨很大,隔不久就是個閃電,連著一個雷。”

    “唰!”

    “屋子裏突然全白了,什麽陳設都沒有了,隻有我,還有鏡子。”

    “我對著手機使勁看,上麵時間數字遲遲不跳,像被焊死在上麵。”

    “鏡子!”

    “我渾身一冷,望過去,緩緩地轉頭望過去。”

    “鏡子在動,覆在它上麵的毯子突然鼓起一個包,隨即又凹下去,如此反複折騰。”

    “我輕輕走過去,其實根本不想走過去。”

    “苦著臉,執拗的腳筋直往後轉,雙腿不像是走路,而是硬拖著上身行進。”

    “終於到了鏡子跟前,努力地揭開毯子的一角,毯子中央鼓起的包突然平複了,好像感覺到了什麽異常。”

    “揭,再揭開一點,一點……”

    “忽然間,整個世界都傾斜了,我站立不穩,一下子……一點精神準備都沒有,就掉進了鏡子裏。”

    “飄,飄飄,我踩不到東西,也抓不到把手,很多花在身邊飄舞,它們都在發出尖銳的笑聲,每笑一聲都會把白色空間劃一道血痕,整個天幕之下,就這樣一道道劃著,逐漸由白轉紅。”

    “我終於落地了,但不是行走,而是離地皮半米高的地方橫飄。”

    “那是一片水鄉,有些婦女在河裏槌衣服,有些巍峨的深宅大院。”

    “問路麽?”

    “還沒及決定腳下就漂過去,那些女人在賣力地噗噗槌衣服,槌衣服,但近處看看……”

    “每個女人槌的都是一個小孩子屍體,她們都在認真地槌,槌得河水殷紅殷紅的。”

    “我走不開,飄不動,眼睜睜看著一股股血漿和碎肉隨水而去。”

    “吖——!”

    “其中一具屍體突然睜開半隻朽爛不堪的眼睛。”

    “冷,我渾身突然冷得不行,再也飄不動了,一頭紮進冰冷的充滿幼年紅細胞與鐵鏽味的河水裏。”

    “突然,一道聲音在我的耳邊響起:你醒了。”

    “這是一個旗袍女人,她把美麗的絲帕從我額上拿開。上麵很多憂鬱香氣,她身上也有。”

    “旗袍女人把我的頭枕在她大腿上:你好幾天沒刮胡子了。”

    “我沒胡子,我是女的!白癡!”

    “我罵著,掙紮著,但嘴裏沒一點聲,四肢沒一個聽大腦支配的。”

    “旗袍女人很溫柔地舉起一把刀,慢慢放在我的喉嚨上。刀很大,很亮,很鋒利,她輕輕地來回拖動,我的皮膚、肌肉、血管、筋脈就一層層被剖開。”

    “我聽見很響的像自來水管爆裂般的聲音,看見自己脖子裏噴出一股高高的血柱來。”

    “她的聲音再度響起:你的頭也好幾天沒洗了。”

    “旗袍女人很美,美得讓人心寒,她溫柔無比地拖動刀子,每下都不快不慢,我感覺頭被割下來了。我的頭被輕輕放在一扇門前,居然還有視力和聽力。”

    “那門好熟悉,熟悉到我知道即將出來什麽人。”

    “門果然開了,出來個人對著我尖叫,然後一腳把我的頭踢開。”

    “那正是我啊!”

    “那個陰沉早上的我啊!”

    “那現在的‘我’又是誰呢?”

    “那隻死了的貓?”

    “它是不存在的啊!!”

    “接下來的幾個鏡頭,我似乎看到了康阿姨,看到我昏倒在門口,看到整個世界突然被包起來,重重摔在什麽地方。”

    “世界就黑了。”

    ……

    “世界就這麽黑著,我想我走不出去了,像過了十個世紀的黑暗與等待。”

    “然後,身上突然輕鬆了,我又可以動,可以睜開眼睛。”

    “居然是一切正常的,我在出租屋的床上,出租屋在充滿金色秋意的藍天下,藍天在一切正常的宇宙裏。院子裏一片陽光,康阿姨在灑掃,穩定不間斷的沙沙聲和樹葉屍體的磨擦聲。”

    “我愉快地站起來,因為這一夜的噩夢終於結束了。世間沒有什麽比噩夢中止更令人欣慰的了。”

    “我起床,梳洗,對鏡子好好找找昨晚新生的皺紋,然後到院子裏和康阿姨互致問候,再然後去吃麻辣燙。”

    “真的是個好天氣!!”

    “喵!”

    “天哪!!”

    “是貓的聲音!!”

    “是一隻沒有腦袋的貓!!”

    “它脖腔中發出呼嚕嚕的響聲,渾身血汙,在水泥地上沒頭沒腦地打轉,把紫色褐色幹的沒幹的血甩得蹭得到處都是。”

    “我硬捂住嘴,生怕自己恐怖尖叫引起它的注意,但終於沒能忍住,歇斯底裏地幹嚎起來。”

    “貓似乎“聽”到了我的崩潰,它想說點什麽,又什麽都沒“說”,我看見貓尾巴友善地搖了一搖,左前爪子抬起來,又輕輕放下。”

    “它突然拔腿向門外奔去,屋門轟然為它敞開,在一路陽光的鮮明道路上奔去了,直奔院子大門。”

    “我也一路奔出去,奔向安靜灑掃的康阿姨:我不住了,房租我不要了,現在就搬走!”

    “康阿姨堅定地抬起頭:住下吧,這裏多好啊!”

    “我的心突然裂成兩半,又想尋找她眸子裏的藍色,又想拚命避開。一個我打過來,另一個我打回去,終於我避開了康阿姨咄咄逼人的眼神,衝向四合院大門。”

    “窗子一下變得灰暗起來,好像同時落下三層簾布:留下吧,給我做個伴。”

    “我一個激靈,那聲音,和旗袍女人是多麽相似。”

    “由恐懼而激發出來的盛怒中,我抄起厚厚的詞典,向那邪門鏡子擲去:鏡子,你不就是依仗這個怪鏡子麽,我砸了它!我砸爛它!”

    “詞典噗地消失在鏡麵裏,波瀾不興。然後一股強大的力量黏住了我的雙腕,把我向鏡子裏拖。”

    “啊!!”

    “救命啊!!”

    “我要死了……我又看到了水鄉,又看到了那些婦女正在槌的小死孩……”

    “然而,這次旁邊居然多了一墩土台。”

    “土台上有兩個人正在下圍棋。一個白衣長須老人,還有一具長胡子的完整骷髏。”

    “我嘶吼著:老爺爺,救我!!”

    “我幾乎給那團白色跪下,我覺得他比《魔戒》裏的白袍巫師還要仁慈。”

    “老人應聲了:我知道你要來,但你不該來。”

    “他雖然說話了,但依舊捏著棋子,凝神想路數。滿盤白棋如枯骨般慘白,黑棋如黑夜般烏沉。”

    “我不想來,我要出去,老爺爺救我!”

    “從哪裏來,從哪裏出去。”

    “我,我找不到……”

    “老人終於抬起頭,滿懷慈悲地盯了我一眼:出處無所不在。”

    “我茫然尋找,突然發現,來時的鏡子就懸在空中,懸在血氣翻湧的空中,毫無依靠,毫無負擔,像一隻麻木不仁的方形瞳孔,掃視著人間地獄。那就是出口。”

    “沒等我回過神來,老人一揮袍袖:走吧,別再來了,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一股夾雜著沙塵吹得臉蛋生疼的勁風,把我刮向鏡子,猛地推了進去。鏡子打開了一條狹窄到僅可一人通行的隧道,我興奮地奔跑起來,前麵光亮越來越強,我已經看到自己的房間,床鋪,我的書本書包……還有我。”

    “我!!”

    “‘我’在看我的書,翻我的詞典,躺我的床……”

    “我怒了,怒吼著:讓開!讓出我的床!”

    “我拚命地掐著‘我’的脖子……”

    “突然,我觸電般縮開雙手,無數幕情景撲麵而來,陰惻惻地笑著的自己,和自己搏鬥,死去的沒有頭的貓在走來走去,江南水鄉被槌爛的孩子屍體,血紅的河水,血紅的天空,梅花茉莉花……”

    “無數的影像重疊在一起,一幕,一幕一幕,狠狠砸在我的視網膜上,連綿不絕,源源不斷,洶湧澎湃……”

    “我閉上雙眼,一幕幕場景仍洶湧而來,砸得我腦袋發顫,渾身發抖。而且感覺很熱,麵孔上很熱很疼。”

    “終於安靜了,我慢慢睜開眼睛,發現兩個眼角分別淌下細細的血線來。”

    “而我的雙手中,有人連聲咳嗽。”

    “我掐得居然是康阿姨,我已經把她掐得半死了!”

    “一個巨大的閃電和能震碎人內髒的雷鳴。”

    “我發現一切又都回到了那個雨夜。”

    “不!”

    “是我從來就沒有離開過那個雨夜,所有經曆感受不是夢境就是幻覺,不是幻覺就是妄覺。”

    “原來這幾個章節我哪都沒去,就在院子裏,就在這個大雷雨之夜,我騎在康阿姨身上努力掐她。”

    “這tmd到底是怎麽回事?”

    “康阿姨安靜地躺著,絲毫沒有不舒服的表示。她眨著堆積微皺的眼皮,似乎根本不想掙脫我的雙手。”

    “康阿姨幽幽地說道:當年,我就是這樣殺死了我的丈夫和孩子……”

    “鏡子底座是明末的銅鏡,它見證了太多的殺戮。第二層是我的鏡子,它見證了我殺掉全家。最上麵隻是玻璃,用來掩飾。”

    “我瘋癲的時候和你現在一樣凶狠……我累了,最近總是夢到丈夫,我的孩子。”

    “我沒有繼續聽下去,我緊緊扣住她的脖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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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知道這是醫院。”

    “大夫拿電筒晃我瞳孔和眼皮,我沒記得裏麵藏過東西,他在找什麽呢?”

    “然後,我感覺真的離開了自己,而留在那兒的“自己”似也舉手道別。幾個白大褂正手忙腳亂給坐在那的我套緊身衣。因我揮手時順便抓起一把刀子……”

    “我的記憶又發生錯位了。康婆婆沒死,而鏡子也沒碎。”

    “我住進了精神療養院,醫生說我患了非常嚴重的臆想症……”

    “聽說康婆婆又招來新房客了,這位房客也會像我一樣將看到水鄉,看到小死孩嗎?”

    “哦,不對,是……那麵鏡子……那麵鏡子。”(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