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永別舊時光(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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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沉默許久, 賈亞烈不得不打斷她的美好回憶:“你在家呆了多久?”

    “大概三四個月,從來沒出過門, 也不敢出門。我的心情……又或者說是精神,漸漸恢複了正常,也不再做噩夢。我開始考慮以後的事, 因為總不能一輩子不出門。”

    饒錫說, “你可以選擇報警, 繼續讀書,回歸正常的生活。”

    禾詩蕊苦笑著搖搖頭,“我不知道你說的正常生活是什麽,大家都以為我死了,而我, 也不想對一個個認識我的或著想認識我的人去解釋我的過去。我了解到,網絡、科技發達了, 我這樣一個失蹤了7年居然還活著出現的人, 難免會吸引媒體,那麽,我的遭遇豈不是要讓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我不想再受到關注了, 我不想麵對別人看我的目光和可能引發的議論。”

    聶羽崢沉靜地望著她, “所以,你決定隱姓埋名去昌朵地區的烏來村當義務教師?”

    禾詩蕊抬眼, “是的, 大學的時候, 我報過名。不過那時是想著去艱苦的地方鍛煉、奉獻一下再回來, 而3年前,我想的是,去了,就留在那裏。烏來村很美,四麵都是冰川雪山,隻不過道路險惡,去的人少。所謂的條件艱苦,都是主觀感受,對我來說,那裏跟天堂一樣,人不多,每個人都很真實,沒有陰險狡詐、是是非非,我教孩子們寫漢字、看書,告訴他們什麽是美好,但從來不提我的過去,因為在那裏,我都快忘記了。”

    從她那些搜索記錄上看,事實上她根本沒有忘記。

    從昌朵那邊發來的後續調查情況顯示,禾詩蕊化名何詩心義務教書期間,對學生們一直很盡心,也從來沒有要過學校一分錢,孩子們都非常喜歡她,學習的熱情非常高,校長一再強調,詩心是他見過最好的老師,希望她還可以回去。

    利用黑魔法一般的負性情緒誘導,差點將三個訊問人員拉進心理控製陷阱的禾詩蕊,卻對烏來村的孩子們傾盡所有關愛,她,真是一個極為複雜的人。

    饒錫些許動容,定了定神,問:“你對烏來村的孩子們那麽好,是因為曾經失去孩子嗎?”

    “這個問題你們上次問過我了。”禾詩蕊觀察著對麵三人的表情,咬了咬牙,堅持道:“我沒有孩子。”

    賈亞烈拿出兩個密封袋,一個裝著一小截白金鏈,一個裝著剩餘的鏈子和吊墜。

    禾詩蕊愣住了,盯著它們,微張著唇些許顫抖。

    賈亞烈解釋道:“曹義黎有收集女性丟棄物的癖好,這些年,曾大強將你用過的東西都送給了他。這條項鏈也是他的收集品之一,日期是你失蹤後的第4年,2月份。另外一小截鏈子是同年9月份全市進行汙染土壤摸底取樣時,從一具女嬰屍體上提取的,經過比對,你與那個女嬰係母女關係,而她的父親就是……”

    “別說了!”禾詩蕊忽然大喊。

    “禾詩蕊,請控製你的情緒!”饒錫厲聲道,“警察問話,不是你說停下就停下的。”

    她焦慮起來,有些坐不住,一個勁兒深呼吸,目無焦距卻到處亂看,雙手緊握拳頭,眼中戾色忽增。

    聶羽崢言中了,那個死去的嬰兒,確實就是她的軟肋,她的心理防線,有了鬆動的跡象。

    賈亞烈繼續說:“根據我們掌握的情況,曹義黎和曾大強的矛盾就是從那一年開始的,這與你之前說的‘因為5萬塊和15萬塊的勒索,兩人有了矛盾’不符。也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曾大強對你超乎尋常地好,還給你買很貴的化妝品,幾乎對你有求必應。你告訴我們,是不是因為你生下了曾大強的孩子,但孩子不幸夭折,曾大強對你產生了同情心?”

    禾詩蕊慘白著臉,聲音尖利,“那又怎麽樣?他對我的同情心是一時的!我是見證他殺曹義黎的人!他還是打算殺我滅口!”

    聶羽崢抬手往下壓了壓,示意她注意克製情緒,看住她問:“白金項鏈是你被囚禁階段最珍貴的隨身物品。上次,我問過你它的事,你說,丟了。其實,你將它放在過世的孩子身上,交由曾大強埋葬。可你知道他將孩子埋在哪兒?一片荒地,遍布重工業廠區,四處是掩埋廢料的大坑,連土壤原本的顏色都看不清楚。土壤受重金屬汙染,被劃為第一批重點整治區域。要不是土壤取樣,她還不知道要孤零零地躺在裏頭多久。”

    “現在呢?她……她在……”

    “已經在市郊的公墓安葬了。”

    禾詩蕊捂住臉,眼淚止不住地流。

    聶羽崢有意煽動她的怒火,“出生就夭折,本來已夠不幸,為什麽要讓她沉睡在那種地方?你將自己隨身的首飾給她又如何?你根本不是一個合格的母親!”

    “你懂什麽!你什麽都不了解憑什麽這麽說我!”禾詩蕊完全被激怒了,聲淚俱下,近乎嘶吼:“你知道我在曾大強家裏過的是什麽生活嗎?!我沒被折磨成一個神經病就足夠了不起!最初,連幾隻吸我血的蚊子都是我的精神支柱!我告訴自己決不能喪失意識!決不能求死!我要活著!因為還有這些蚊子需要我!後來,我懷孕了,曾大強和曹義黎誰都不敢確定孩子是不是自己的,沒有人願意為她負責!可這個孩子是我那段時間又一個精神支柱!那時候我已經完全屈從於他們了,他們就是我的天啊!我願意生孩子,願意照顧孩子,可他們不願意啊!孩子我自己生的,你們都是男人,不會體會那有多痛!隻要經曆過那種痛,什麽對你來說都已經無所謂了!可是,孩子生下來就不會哭,也沒有呼吸,全身都是白的!我求曾大強帶著孩子去醫院看看,救救她!可他不肯!他不肯啊!!!”

    說到這裏,她嚎啕大哭起來,饒錫有些緊張地看了看聶羽崢,他小幅度搖搖頭,示意不要幹擾她發泄情緒。

    “她就這麽一點點!軟軟的!胳膊腿兒都細細的!閉著眼睛!不會呼吸!也不哭!也不睜開眼睛看看我!看看她的媽媽!”禾詩蕊哽咽著,上氣不接下氣,“我拚命地求啊!我下跪!磕頭!我發誓我幾輩子都做奴隸去伺候他!求他送孩子去醫院!讓醫生救她!可他說什麽都不肯,說孩子不哭更好!然後……然後我就眼睜睜看著孩子不動了,我抱著她,她卻越來越涼!曾大強搶走了她,說,死了就埋了,埋到後山的墓地裏,我用盡自己最後一點力氣,把項鏈拔下來給她戴上,之後就暈倒了。再醒來的時候,曾大強已經回來了,說都處理好了,沒事了。沒事……怎麽可能沒事……我看清了他,我……”

    她忽然意識到了什麽,合上嘴,紅唇緊緊抿著,半晌,才說:“我不知道項鏈為什麽到了曹義黎手裏……他竟然連這麽一點東西都不留給孩子……”

    聶羽崢起身,將一盒紙巾放在她眼前的桌子上,“你不覺得自己說的相互矛盾嗎?”

    她握著紙巾的手頓了一下,抬頭看他。

    “曾大強在你的描述中,是個狼心狗肺的人,連50%概率是自己女兒的都這麽無情無義,之後又為什麽對你出奇地好?你確定……”他問,“自己沒遺漏什麽?”

    “沒有!”禾詩蕊飛快地答。

    聶羽崢沒有給她狡辯的機會,馬上說:“因為孩子的夭折,你其實對曾大強產生了強烈的恨意,這種恨意扭轉了你的斯德哥爾摩綜合症,你從心理上擺脫了他對你的控製。在那時,你就可以趁他出門做工時求救或者逃走,可你沒有!”

    “我……我沒有,我……”

    “第4年看清了曾大強,就恢複了自我意識,你為什麽到第7年才在一次火災中‘正當防衛’殺了曾大強逃生?他害死了你的女兒,難道你還能順從地跟他相處後3年?如果真是這樣,你女兒的死對你來說意味著什麽?隻是一個不足為奇的小插曲?她不該來,是她自找的?她的母親在她夭折後竟然還跟那個拖延搶救時間的男人和樂融融?”

    “你們為什麽要逼我!”禾詩蕊的心理防線在對女兒夭折的愧疚和委屈中全麵崩潰,泣不成聲,“我不殺他,我能逃出來嗎?你們這些無能的警察找到了我了嗎?你們早點找到我,我能這樣嗎?!”

    饒錫換了種語氣,溫和地說:“你對曾大強之死的來龍去脈乍一聽有板有眼,但深究下去破綻太多,再這樣耗下去,對你沒有一點好處。對我們說出實情,勇敢地麵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正是因為你受了那麽多的苦,也有萬不得已而為之的理由,法律不會苛責於你。難道你不想早一點了結,去公墓看看你的女兒嗎?她在那裏靜靜等了好幾年呢,她也盼望著媽媽能去看看她,跟她說說話,讓她知道自己不是孤獨的,雖然這個世界上知道她存在過的人不多,可還是有個人那麽愛她,也一直愛著她。”

    “我都說……我什麽都告訴你們……”禾詩蕊抬起頭,急切地說,“我說了之後,求你們帶我去看看她……去看看她……”

    為攻破她心理防線推波助瀾的聶羽崢忽然起身,頭也不回地離開了訊問室,顯然不願再聽下去。

    聶羽崢站在走廊窗口,問一個路過的刑警要了隻煙,默默點燃。

    女人,無比軟弱,又無比堅強。你知道她們的軟肋,但她們的軟肋同時也是鋼鐵戰士的盔甲,是世界上最尖利的矛,是能阻擋一切攻擊的盾。

    他不必聽禾詩蕊的坦白,她做了什麽,他早就了然於心。她依舊如當年叱吒風雲時那般,美豔而高傲,她自救時的勇氣和隱忍,同兩個身強力壯男人較量時心理的巨大張力,都是那樣讓人震撼。她是高智商的罪犯,是令人悲憫的受害者,也是一個為自己當初的不成熟而付出巨大代價的可憐可恨之人。

    可是,有誰能要求一個年輕的生命凡事都成熟?

    或許,這就是人間百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