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零一章 皇商覆滅(一)

字數:5334   加入書籤

A+A-




    “不可。”軍中適才說話的將軍直接拒絕道:“此人送銀子回家,本身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偏非要說行賄,顯然是心中有鬼。”

    那人無奈道:“李參謀長,這裏都是聰明人,沒有人會為了開脫坐下不法之事。”

    “咦,王先生所言,似乎另有深意啊!”馮先奇做出茫然之情。

    說話之人,姓王名朶,乃是隨軍的錦衣衛,因為身份比較特殊,大家對他缺乏信任感。

    “此人連夜運送金銀,一看就異常匆忙。而被將軍生擒之後,竟然舍得數萬兩的銀子,一個小小的奴仆如何來的這般權限和魄力?以在下看,他多半是銀子的主人,所以才覺得銀子是小,性命是大。隻是為何被抓之後,不敢表露身份,又不敢說銀子是自己的呢?”王朶心裏很清楚,像是馮先奇這般的開國將軍,一個個狡猾如狐,他早就猜透了事情的真相,卻偏偏逼著自己說出來。

    “竟然是這般道理!我們這幫人,行軍打仗尚可,若論心細如發,著實比不過王先生!”參謀長正規軍校出身,卻也學的跟騎兵營的粗人一樣,說話粗粒粗氣,讓人鄙夷。

    王朶看了眼正在表演的參謀長和師長,嘴角差點撅起來,你們都是粗人?

    敢不敢演的再假一點?

    但是人在屋簷下,如何不低頭。

    王朶繼續道:“所以此人多半是從某種渠道得知我大軍前來,星夜逃跑,撞入網中之後,便接著李參謀長的話,改口稱是行賄。”

    “王先生目光如炬,明察秋毫,但請問一句,我大軍前來乃是機密,他為何能事前得知?”李參謀長咬著不放。

    王朶低了低頭,道:“將軍這邊從接令至今,無一人能離隊報信。唯一可能泄露消息的便隻有錦衣衛了。”

    馮先奇與李參謀長裝出一副“怎會如此”的表情。

    王朶苦笑道:“的確,隻有我們錦衣衛調派人手,可能個中環節有所泄露,被這奸商查知。還請將軍將此人教與我帶回衛中,查出泄密碩鼠。”

    “錦衣衛中竟然會有這等碩鼠!真是駭人聽聞!”李參謀長高聲大叫起來,將泄密的事徹底扣實,以免錦衣衛回頭反咬一口。若是不能逼得王朶自己說出口,這夥人就是打死也不能交給錦衣衛的。

    那可是一群見不得光的人,雖說從陛下在南京登基開始,這幫人立下了赫赫功勳,但是卻也從來沒有放棄對軍中的監察和清洗。

    很多戰功赫赫的將領,因為各種奇葩的理由,被清洗掉了。所以在大家看來,錦衣衛是一群沒有下限的人。

    要知道,在軍中打仗,甚至有些時候跟地方將領虛與委蛇也很正常,但是事後想想錦衣衛的監察,就萬分糟心。

    “既然陳千戶如此說了,此人與隨從就交由千戶處置。”馮先奇發話道。

    王朶隻好苦著臉道謝,幸好他的臉都被寬簷帽遮住了,否則更是尷尬。

    那商人被打得死去活來。突然聽到“錦衣衛”三個字,心中登時沒了底,連聲叫道:“小的願招!小的願為將軍內應……隻求別將小的交出啊呦……”

    李參謀長靠近王朶,低聲道:“看來他是怕被你們滅口哩。”

    王朶眼角發直。突然搖頭道:“不對。咱們一路趕來。並未發現其他大商家有異動。若是錦衣衛中藏有碩鼠通風報信,為何獨獨報與一個小商販知道?”

    在張家口這個地方。八大皇上哪個不是家資數百萬,一個六萬兩都不到的小螻蟻,憑什麽買到大商家都買不到的消息?而且既然是買來的消息,為何不轉手賣出去?那樣非但可以撈一筆。還可以渾水摸魚瞞天過海。起碼今晚不會隻有他一家被抓。

    “你兒子在北京,可是想念你的很呢。”王朶拍馬上前:“真不去與他相會麽?”

    那商賈聞言,整個人都下癱在地,支支吾吾,恨不得就此死過去。

    李參謀長望向馮先奇,誰知馮先奇也望過來,兩人正好對視一眼。彼此都在心中暗道一聲:錦衣衛詐供的本事果然厲害!

    王朶知道自己詐對了。若非父子連心,以錦衣衛的待遇和手段,誰敢泄密?正得意間,他敏銳地發現了馮先奇和李參謀長的異狀。頗有扳回一城的滋味。他轉身道:“此事很快就會水落石出,到時定會知會將軍。”

    “等等,他說他能當我軍內應……”

    “內應之事錦衣衛早就安排妥當了,何須此人。”王朶笑道:“天亮時,將軍自管入城便是了。”

    馮先奇隻好點了點頭,算是認同。

    現在的張家口到底算不算光複還很難說。

    在滿清退出山陝、乃至退出關內之後,許多地方都是望風而降。這種事在最近幾年裏反複上演,所以很多州縣的官員隻是換個稱呼,有的自始至終穿的都是大明官服。

    現在張家口在行政管轄上仍舊屬於宣府,但是宣府在近衛三師東向之後基本不複存在,轄地民政歸於順天府。

    順天府的班子連原本治下的二十五縣都還沒理順,哪裏能顧得上宣府這邊?故而張家口堡隻是換上了大明紅旗,也就算是反正了。

    堡中原本管事守備等人早就被晉商八大家侵蝕、替換,現在整個張家堡就如商人們的自治領,一切都是大商戶說了算。城中的武備也不屬於官府朝廷,而是商人們的護衛。平日裏各自保家護院,有馬賊時便同心抵禦。

    馮先奇得到的密令是完全控製張家口,甄別通敵之犯的輕重,收繳一應贓款贓物。

    密令中沒有便宜行事的話,但已經給張家口商人定了性:全都有罪,輕重有別。所以就算馮先奇要屠城都不算逾矩。

    李參謀長本是河間府的生員,自幼也隨家中商行走過西口,故而馬術嫻熟。與馮先奇搭檔以來,彼此莫逆於心,對於密令的事問也沒問,隻是一力支持。馮先奇對此頗為感念,暗暗決定若是李參謀長求情,也可以鬆鬆手。他卻不知道,李參謀長雖然是商家出身,但並沒有階級意識。

    在李參謀長看來,大明隻有兩類人,守法良民與通敵罪人。無論是商人還是農夫,通敵就該死。河間府從崇禎初年就總被東虜蹂躪,故而這種恨意延綿至今,難以消除。自從得知張家口的晉商與東虜勾結,出賣大明,李參謀長就一直期待著能夠看到他們被正法的一天,如今這任務可算是天上掉下來的肉包子。

    張家口在北京之北,夜長晝短,好不容易等到天蒙蒙亮,馮先奇下令封鎖張家口堡各門,準備入城。其後隊早就將張家口通往外界的各條通道都已經封鎖,此時的張家口真是一隻蒼蠅都飛不出去。

    ……

    堡外的動靜自然驚動了裏麵的豪商。

    範永鬥作為張家口的實際控製者,並不相信那是馬賊的騷動。認真說起來,草原上的幾股馬賊誰不給他點麵子?他可是接受過大清皇帝賜宴的人物。然而天黑如漆,城牆上也看不到對方打出的旗幟,隻能等到天亮再說。

    他雖然沒有去找其他七家商業夥伴,但其他七家的掌事者卻找到了他。這張家口最有權勢的八家人匯聚一堂,商議如何應對外麵這些“悍匪”。

    “我看這些人多半是官軍。”地位僅次於範永鬥的王登庫說道:“清軍走了之後,宣府兵總要過來打場秋風的。”

    範永鬥道:“若是打秋風倒說得過去,諸位,可有個條陳?”

    “一切聽憑範老爺做主。”眾人齊聲道。

    範家祖孫七代人經營邊口貿易,這底蘊不是暴發了兩三代的富商能比的。

    範永鬥也十分欣慰,沉吟片刻,開口道:“這回是大戰之餘,咱們手裏還有許多東西沒賣出去,現銀不足,先拿個五十萬兩看能不能打發。若是打發不了,便許以賣貨之後給他分成,諸位看呢?”

    眾人也覺得五十萬兩有些心痛,但大戰之後的凶兵悍將最不好惹。承平日子裏的將軍和商人沒什麽區別,可以討價還價,但這些殺紅眼的丘八卻動不動拔刀殺人。先用銀子喂飽了,然後在用分成拉下水,成為保護傘和銷贓渠道,這些都是幾代人做慣了的事。

    “再有。”範永鬥加重了口吻。

    眾人連忙收斂心神,畢恭畢敬地聽他說話。

    “京中的打點也少不得。我看啊,每家出十萬兩,我範家出二十萬兩,進京打點一番,也好叫那些丘八知道進退。”範永鬥道。

    王登庫先表態道:“正是,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聽說現在京中都是些小戶出身的酷吏。這些人最容易打發,使銀子就是了。”

    其他人紛紛鬆了口氣,對他們來說十幾二十萬兩根本不算個事,關鍵是要朝中有人。從嘉靖朝至今,他們已經享受慣了官商勾結無往不利的日子。隻要朝中有人,勝過開辟了一條商路。

    在北京剛剛易手的時候,各家就已經派人去京中打探各種消息,安排可能用得上的門路,也沒少使銀子。不過那種千八百兩的銀子在他們看來不算銀子,所以這回各家十萬兩才算是正兵。

    “明日天亮之後,就由老夫出城,與他們交涉,各家準備好銀子吧。”範永鬥道。

    喂丘八的銀子是最沒收益的,所以範永鬥定了五十萬兩,他範家和王登庫的王家不用給。而且因為他出麵交涉,剩下六家還要湊十萬兩給他,算是麵情錢,所以等於各家還是要再出十萬兩。

    一切都安排妥當,範永鬥覺得這會是算無遺策了,方才趕在天亮之前又躺了一會,不想竟然沉沉睡去。

    等範永鬥一覺醒來,整個張家口已經變了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