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零四章 一筆經濟賬(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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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慈烺猛然從雲端跌入深淵,張口結舌了半天,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對於朝廷的歸屬,往好聽裏說,這朝廷是皇帝的朝廷。
往實際出說,這朝廷是天家和士大夫的天下。
可現在看來,自己跟之前父皇的想法,實在是太單純了。
此時此刻他感覺腦子裏就像是一團漿糊,大明到底是誰的大明,到底該如何引領這個龐大的帝國,如何確定正確的方向和策略。
這些絕不是靠書本知識和年資閱曆就能解決的問題。
雖然不做皇帝了,但是朱慈烺對於知識的渴望卻非常明顯。
這回的五千多萬兩贓款打開了朱慈烺思考的大門,讓朱慈烺發現自己麵對天下事竟然如此陌生。曾經隻知道沒銀子的日子難過,現在真有這麽多銀子,卻發現如果給自己使用,自己竟然不會用!
當年父皇九百多萬遼餉砸下去,連個水花都沒有,最後吳襄竟然說隻有三千精銳能夠勤王,而且還得先拿百多萬的軍餉出來。
這五千多萬的銀子,該怎麽用?
“這些銀子,陛下您可有甚想法?”朱慈烺問道。
“朕已經與閣部商議了主意,準備用這筆銀子開辦一家銀行。”徐梁道。
“銀行?”
“是發行寶鈔的衙署。”徐梁道:“其位與戶部持平,又獨立行事。”
“寶鈔一向是戶部發行,為何要獨立出來?”朱慈烺問道。
“因為寶鈔這個名字不能用了。”徐梁歎了口氣。
大明的寶鈔並不屬於金融進步的產物,從名聲來看簡直遺臭萬年。
太祖高皇帝當年沿用宋、元製度。以為寶鈔可以節省人力和金屬貨幣,卻根本不知道紙幣誕生本意是解決流通不便、以及市場貨幣流通量不足的問題,進而錯誤地認為通行寶鈔就是一座挖不盡的金銀礦。
其他的朝代,雖然也有紙鈔貶值的情況,但是他們本身卻有儲備金,不至於徹底的崩盤。
可大明通行寶鈔作為一種不可兌換紙幣,本身不能換成真金白銀,靠的是官府權威和信用。而官府竟然不許百姓以寶鈔納稅,一定要繳交實物,這簡直是要將寶鈔推向絕路。
更絕的是。殘舊寶鈔要兌換新鈔另要加錢,就連紙幣替代天然貨幣減免自然損耗的功能都剝奪了。
光是如此還不能說明國初的“經濟掌舵人”的花樣作死。為了保證寶鈔的地位,朝廷在很長一段時間裏都禁止白銀流通,直到嘉靖之後大量白銀湧入才漸漸解禁。這就導致了市場一邊需要寶鈔,一邊寶鈔又因為信用不足而持續貶值。
如此種種原因相疊加,寶鈔除了作為一種貨幣符號。在宮中也指代帝室用的手紙。
估計百姓們也這麽看。
但更奇葩的是,有的時候,朝廷印刷紙鈔的成本又特別高,後期甚至出現過,朝廷為了發放紙鈔,而不得不跟民間兌換的情景。
而民間也出現了一種新的職業,紙鈔收藏家。
天啟年間就有人提出重新發行寶鈔,以解決國庫不足用的問題。崇禎十六年,蔣臣在國家最為難的時候舊事重提,得到了崇禎皇帝的支持,升為司務,參與寶鈔發行事宜。隻是很快就迎來了甲申國變,連製造寶鈔的木材都沒買到就流產了。
朱慈烺帝聽陛下有意要發行寶鈔。很是奇怪:“既然已經有了銀子,為什麽還要發行寶鈔?”
當然是賺取利息!
徐梁本身不是金融、經濟專業出身,對於貨幣市場的了解隻能算是小瓶子水晃蕩。但他知道一點,鑄造銀幣、金幣就是為了摻入其他廉價金屬,博取麵額與實際成本之間的孳息。比如用半兩的白銀摻上鉛,鑄造出來的銀幣上寫著“一兩”,當做一兩白銀流通,朝廷就賺了去除成本之後的銀子。
這種小聰明很早就為古人所用。王莽將之做到了極致,小小一枚銅錢上可以當五、當十地用,最終導致經濟崩潰,被史家冠以剝削百姓的惡名。
紙幣比金銀幣成本更低,所以本身能取得的孳息也就更高。薄薄一張紙,你說它能當一百兩銀子用,它就是一百兩銀子。傻子都知道這是一本萬利。甚至是幾乎近於無本買賣的大好事。
關鍵是得有人信。
“為了日後溢出本金發行,首先得建立信用。若要建立信用,無疑是用真金白銀換鈔票最有說服力。”徐梁道:“給百姓一兩銀子的鈔票,就要讓他能夠切實換到一兩銀子。而且還要真正讓他相信鈔票能夠當銀子用!如此過個十多年,百姓覺得鈔票和銀子沒區別了,自然就會使用鈔票。”
“如果百姓拿了鈔票就換成白銀,最後國庫裏豈不是隻有一堆廢紙?”朱慈烺大為不解。
“所以重點還要流通。”徐梁道。
這回張家口抄到的銀子並非奸商的所有資產。因為東虜逃竄之前,已經將大量貨物出售給他們,真正帶走的是白銀、糧食、布帛等日用品。馮先奇抄到的白銀,隻是奸商為了購買夏糧的留存款,還有很大一部分古董、文玩、家私都在倉庫裏堆著。
“朕與閣臣以為,可以去江淮、湖廣一帶采購糧食、棉布,令其運至張家口囤積。商人勢必不願空車而回,正好將繳獲的贓物庫存低價賣給他們,但是隻收鈔票。”徐梁道:“為了獲得鈔票,這些商人隻能從銀行兌換,或者接受朝廷用鈔票購買糧食和棉布。”
朱慈烺的手指忍不住輕輕跳動,總算理清了鈔票流通的示意圖。
“這隻是流通的一個方麵,如果朝廷收稅隻收鈔票,則農民隻能將收獲的糧食賣給官倉,獲取鈔票。隻要官倉收糧的價格公道,又有多少農民肯低價將糧食換成銀子?”徐梁道。
朱慈烺腦中不由將陛下提出的鈔票與大明通行寶鈔做了一番對比。發現通行寶鈔隻有兩個環節,製造、發行。而這種鈔票卻形成了一個從官府到民間,繼而又從民間回到官府如此循環不息的回路。
——隻從易理上分析,鈔票周而複始,生生不息,更符合大道循環往複之理。
朱慈烺心中暗道。
六月初,遼東與雲貴的戰事仍舊處於相持階段。
相比遼東不斷增兵增餉運送大炮火藥,徐梁反倒更擔心雲南那邊。
先是,張獻忠餘孽放棄重慶進入貴州,繼而其義子張文秀(劉文秀)率部進入雲南,擴大聲勢。四川總兵官高一功掛了平西將軍印,率部下追入雲貴,克期剿滅獻賊。
雲南看似邊陲,然而其白銀產量占了全國銀產量的一半,近乎吝嗇的徐梁實在難以忍受如此寶地淪在敵手。隻是李自成舊部的戰鬥力與戰鬥意誌還是堪憂,或許還存了一份養寇自重的心思,所以雲貴戰事久拖不決。
好在雲貴地處高原,土地貧瘠,沒有足夠的糧食養活太多的人,這也保證了張獻忠不能擴軍,不至於使西南局勢潰爛。
在中央方麵,第一、二兩期共五百名河南行政學院肄業的學員按照考試成績分入舍人科,又從舍人科中挑選辦事勤勉者十數人,升為文華殿舍人。
這回挑選的文華殿舍人還有一個共性,都是平日與戶部有工作往來之人。徐梁撥出更更多的時間與他們灌輸各種經濟概念,作為即將到來的貨幣改革的生力軍。而現在作為徐梁幣製改革先鋒大將的,卻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小主事,蔣臣。
蔣臣是安慶府桐城人氏,後世安徽這個名字就來源於安慶與徽州。在那個地方,最多的就是文學家和商人。徐梁對蔣臣的文采不感興趣,但從蔣臣所進呈的《足國三議》中還是能夠看出他對國家經濟所進行的思考。
“殿下,若要行鈔票,手藝上的確不成問題。”蔣臣已經是第二次登上傳說中的平台了。在崇禎朝,平台召對屬於皇帝的特別問對。充滿了機會和危險。比如袁崇煥就是在此處一飛衝天,受帝解袍相加,恩寵無雙;也是在此處被捕,打入詔獄。寸磔於市。
“萬曆時朱墨套印法已在江南傳開,色澤分明。如今較少有人能做四色套印,銀行隻需將能夠進行四色套印的作坊買回來,再嚴禁民間用朱墨套印之外的套印法,偽造的問題便無需擔心。”蔣臣道。
徐梁點了點頭:“油墨和棉紙我已經分別讓陝西和蘇州去試做了,應該不會耽誤太久。”
“如此更加可靠了。”蔣臣放心道。
紙幣防偽與紙幣流通是孿生兄弟。宋元時以嚴刑峻法來抑製偽幣,徐梁非但要從法理上扼殺偽幣,技術上的壟斷也是必須的事。想他前世,國家為了防止偽幣,連彩色複印機都要控製。何況這個時代還沒能做到技術上的明顯代差。
用先進的四色套引法、以棉短絨為材料製造的鈔票紙、用焦油配置出的油墨,分別來自三個省份的最高級別的保密技術,三管齊下,讓製造假幣的可能性降到最低。
尤其是陝西的油墨,其原料是石油。提煉猛火油之後留下的焦油在別處不可能有。屬於朝廷控製物資,分量都是要入冊的。除了紙幣廠和朝廷控製的印刷廠能拿到油墨,民間印刷作坊不可能拿到,除非他們肯花海量的資金去研究煤焦油。
對油墨的控製會影響金屬活字印刷的推廣普及,但相對文化的進一步爆炸,紙幣顯然更為重要。徐梁有時候甚至覺得有必要將所有印刷作坊都收歸公有,就如前世的國家一樣。但考慮到江南民間的抵製。終究還是將這個計劃放在了後麵。
“最初發行紙幣,範圍一定要控製好,建立信用為第一等要務。寧可慢些,不能求快!”徐梁關照道。
蔣臣覺得皇帝對紙幣過於謹慎,劃定的流通範圍也太過狹窄,根本不能體現出紙幣的優越性。像這種利器。就應該拿到南直去大量拋灑,換回白銀……然而皇太子劃定的範圍是:軍中與犯官,以及少部分職官。
張家口屬於“特區”,是民間商販唯一可能換取紙幣的地方。
徐梁有自知之明。首先是他的經濟金融知識不足以自成一家,充任貨幣之父。其次是通貨帶來的社會影響實在太過巨大。必須嚴格控製貨幣發行量。他雖然背得出發行量的計算公式,即:商品價格總額除以同一單位貨幣的平均流通次數,但是這兩個關鍵的數值又是如何來的,他就完全不能揣摩和統計了。
軍中較為封閉,戰士不到退役或者因傷轉業看不到自己餉銀,故而用鈔票與銀子的效果一樣。徐梁決定先設立軍中特供商鋪,隻收鈔票,讓戰士習慣用鈔票購物,建立對鈔票的信心。作為最忠誠於自己的力量,戰士對鈔票的抵觸和懷疑應該是最少的。
犯官從最初就領取糧票形式的生活費,直接換取糧食,並沒有聽說有大的瑕疵和紕漏。如今用鈔票給他們增發半薪,對他們來說鈔票若是能用,則是福利改善;若是不能用,自己也沒損失,繼續煎熬生活,等待脫罪之日,所以犯官群體的排斥性也不會過大。
最後便是少部分皇帝身邊兒出身的新官員。
他們原本都是小知識分子階級,在原來大明體製之下絕不敢想象能夠穿上官袍。這些人跟著陛下走已經有了一定的慣性,就算不信任紙幣,也該信任陛下;就算連陛下都不信任,也得裝出信任支持的姿態。用鈔票可以優先買到馬車和平板玻璃,少量的官窯瓷器,以及平價糧食,這對於他們來說應該足夠了。
隻是為了保證他們的辦事積極性,徐梁仍舊決定以獎金的方式發放鈔票,其他俸祿不變。這也是沿用國朝慣例:官員的工資中有白銀、實物,以及少部分的寶鈔。
張家口有大量積存的貨物要出手,滿足流通環節的必要因素,故而屬於特區。商人賣了糧食布帛等生活必需品之後,收取了鈔票,轉而在張家口再花出去換成他們需要的廉價貨物,沒有任何風險,但信心就是在這個循環中得到了建立。
“陛下,能否提前將鈔票繳稅辦法通告全國州縣,即便他們見不到鈔票,也該有個印象,以免未來失據。”蔣臣道。
若是有商人將鈔票帶出了張家口,而偏偏又跑去本地官府那裏納稅,如果能夠繳納成功固然是平安無事。如果當地官府不認識鈔票,那麻煩就大了。
“待樣鈔做好之後,可以每縣發一套,讓縣中有個底子。”徐梁道:“你可以向皇貴妃要些人,但主要還是得自己培養些人。大明兩京十三省,十五個分行行長得謹慎甄別,確定人選。”
分行設在省級布政司,下麵的府縣還有支行、營業所,如何保證人力資源的充沛才是最大的問題。蔣臣麵色凝重,緩緩躬身稱是,接下了這個沉重的任務。至於向皇貴妃要人,蔣臣想了想還是算了,皇貴妃最護窩的母雞還護窩,根本不容別人從她手裏挖走任何一個有一技之長的人。
蔣臣將主意打到了那些被發配苦役營賬房先生身上。張家口有巨大金額的貨物交易量,理所當然也有足夠數量的賬房先生,以及符合社會生態需求的學徒數量。這些人對數字和規矩並不陌生,隻要稍加訓練就可以啟用,打入苦役營實在浪費。
尚未冠名掛牌的銀行是部寺一級的衙門,用這些囚徒難免傷害朝廷顏麵,而且他們的確助紂為虐,罪有應得,因為一技之長而減罪免刑說不過去。更何況他就算想要,也未必能夠從苦役營裏挖到人。
苦役營也需要大量識字的人處理日常事務往來,絕不肯輕易放手。而且在蔣臣之前,戶部新近派往張家口的專員也已經瞄上了這些人,還有那些大小掌櫃、夥計,用以對清剿的贓物進行登記在冊,並且擬定價格。皇太子說那些貨物要廉價賣給運糧來的商人,但沒說要賤價出賣。
如今在整個帝國缺乏的不是糧食、白銀、布帛、人口……而是能夠出任公共事務的人口。新的一批專門學校很快就在順天府成立,除了時下緊缺的會計、明法、行政專業之外,還有適用性更廣,專業性稍弱的秘書專業。
早在去年六月時候,河南行政學院開學,徐梁頗為興奮,幻想著一年之後能夠收獲多少人才。然而現在,他卻發現人才的培養並非呈階梯狀上升,而是漸漸進入瓶頸,在之前一批可堪教育的苗子之後,出現了一個斷檔。
這個斷檔就是國家動亂造成的人口低穀,適齡兒童的數量銳減,以至於各府縣的村學、裏學都很難召到學生,甚至有些人覺得每村開設學校是一樁十分浪費的事。而且國家安靖之後,也不能長時間采用速成式教育方式,仍舊還是要放慢培養速度,讓大明的下一代充分茁壯地成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