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八十二章 蒸汽機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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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帝都。玄武門外。南堂。

    這裏是當年萬曆皇帝允許,利瑪竇花重金購買的土地,原本是東林黨講學用的“首善書院”。在利瑪竇結束了生命路程之後,湯若望作為耶穌教會在華夏區域的領袖,成為這裏的主人。

    在神京光複之後,李雷思和安文思兩位神父也搬到這裏,不過他們大多數時間,需要去京都大學堂講授語言類的課程。

    而且大學堂為了表示對講師的尊重,哪裏布置有休息室和小禮拜堂,所以並不經常會回到南堂。

    此時,幾個人正站在二樓遠眺著過往的人人群,許久之後,安文思轉身對正在伏案做翻譯工作的李雷思說道:“大明的朝廷恐怕是這個世界最慷慨的朝廷了,也恐怕是最吝嗇的政府了。他們舍得將貴重的新式藥品施舍給奴隸和乞丐,去不願意評價賣給西方。”

    李雷思抬起頭,聲音很是平靜道:“在這個神秘而強大的國都,不要隨意批評人家的國策,而且西班牙對他們的金幣看的也非常緊。”

    西班牙國王對他們的羊毛和金幣,是非常嚴肅的。

    羊毛不允許隨意離境,以保證他們在商品上的優勢。

    金銀不允許隨便流入大明,以防止產生貿易逆差。

    “我隻是小小的感慨,我的摯愛兄弟。”安文思在心口輕輕的畫了個十字,又道:“在關心世俗的政權之前,其實我更加關心主的仆人之間的事情。多明我會正在謀求進入中國,可是我們沒有絲毫的反應,湯若望陷入世俗的權利不能自拔。”

    李雷思起身給自己和安文思都倒了一杯清水。道:“或許我們內部首先需要團結。自從利瑪竇神甫歸於主的懷抱之後,我們自己明顯存在問題。我並不認為嘉定會議是結束,恰恰相反,那是開始。”

    “兄弟,我無意冒犯,但我並不認為嘉定會議所作出的決議就是正確的。”安文思道:“我讚成龍華民神甫的某些看法。比如中國人的祭孔祭祖的確是一種迷信。而且用他們的‘上帝’來稱呼我主之名也是不妥的。”

    “但事實上這對我們有利。”李雷思道:“而且從神學而言,‘上帝’同樣作為最高主宰,我認為並沒有任何問題。至於中國人的禮儀問題,或許是一種迷信,但顯然利瑪竇神甫不同意這種看法。”

    安文思搖頭道:“十分抱歉。我的兄弟,我現在沒有心情與您討論神學,這是因為我的頭腦中完全被另一個問題所占據。”

    “願聞其詳。”李雷思慈祥地看著安文思,自己的兄弟和搭檔。

    “您知道我在京師大學堂偶爾也為學生們講解機械學,誠如您兼任了數學和天文學的教授席位。”安文思放慢了語速:“不可否認,中國人在機械設計上的精妙構思是科學王冠上的明珠,但從最近的討論中,我發現他們在隱瞞一些事。”

    “哦?是什麽?”李雷思問道。

    安文思搖頭道:“不,我的兄弟,是什麽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被疑忌了。我們被友善的大明皇帝排斥在外!”

    “我的兄弟,疑心會讓你失去理智,這是魔鬼對人子的考驗之一。”李雷思道:“或許教授們隻是覺得無關緊要,所以才沒有告訴我們。”

    “他們在研究一種新的輪軸轉動係統,應該是找到了更強大的動力源,這在任何一個國家都不能算是小事。尤其是明國的皇帝和皇帝遠比歐洲那些貪婪愚昧的貴族目光長遠,他們願意用一個國家的力量來推動這個進步。”安文思略有些激動。

    李雷思張開雙手,輕輕下壓,伴隨著一個深呼吸引導安文思神甫安靜下來。他道:“也或者是因為他們不願意讓主的仆人沾染世俗的汙穢。他們知道我們發過四願,這是一種友善。”

    “不,我更相信這是因為湯若望神甫在一六四四年的錯誤舉動導致的不信任。”安文思堅持道:“或許第一個亞當讓我們被逐出伊甸園,第二個亞當會讓我們被逐出中國。”

    “你竟然會引用西班牙人的話?”李雷思咧嘴笑了起來。

    “我不喜歡西班牙人,”身為葡萄牙人的安文思直率道,“但我也不喜歡混跡在世俗政治中的德意誌人。”

    天主教是個超越國界、種族的宗教。

    雖然按照教義,所有教徒都是兄弟姐妹,但世俗的國家仇恨並沒有因此而減弱。

    在早期的天主教遠征中,葡萄牙國王是耶穌會最大的資助者,所以選派的都是葡萄牙籍傳教士,若是實在需要任用外國傳教士,這些人也得從裏斯本登船,仍舊被掌握在葡萄牙手中。

    可以說,在一六三零年之前,耶穌會壟斷了遠東教權。

    從一六三零開始,西班牙加大了對道明會(多明我會)和方濟各會的資助,希望能夠打入中國,傳播天主教。

    這無疑讓耶穌會大為頭痛,值得慶幸的是:道明會的主要傳教點在福建。而福建是個信仰繁雜而又頑固的地區,對外來的天主教異常排斥。更因為不少福建人都曾去過呂宋,親眼見過西班牙人的暴行,故而對以西班牙人為主的道明會更是心存抵觸。

    這種國家文化的影響具體到了某個修士身上,也十分明顯。

    比如德意誌人喜歡走高層路線,相信利瑪竇的“士大夫教化”才能在中國光大天主教;比利時人熱衷於培養中國本土神職人員,建立本土教會;葡萄牙人深受意大利人的人文主義影響,對外部文明懷有寬容接納的態度,盡可能地適應、妥協。而意大利人最沒有民族主義,隻是一心傳教。

    李雷思就是個意大利貴族。

    “但是自上而下傳播福音是既定政策,不容變更。”李雷思堅持道:“我相信利瑪竇神甫能夠在中國獲得成功並非出自偶然。事實上我還有個建議,或許並不能得到你的認同。”

    “但我仍然願意聆聽。”

    “我們向皇帝陛下自薦,進入欽天監。”李雷思道:“如果我們能夠在世俗政治上取得與湯若望平等的地位,在中國傳教中,或許能夠有更大的發言權。”

    “但是中國人對於立場和曆史實在太看重了。”安文思有些遲疑:“我們曾經處於皇帝敵人的陣營,這與湯若望在一六四四年的錯誤立場相似。”

    “不,不一樣。”李雷思道:“隻需要看看報紙就能發現,皇帝對於逆賊李自成表現出了驚人的寬容,但他對博格達人則異常嚴厲。湯若望神甫不該站在博格達人一側。這就是區別。”

    安文思沉默片刻,方才道:“如果能夠將西班牙人擋在門外,我並不介意介入世俗政治,雖然這可能意味著極大的危險。”

    李雷思笑了笑,道:“能夠達成這樣的共識實在太好了。如果你,我的兄弟,願意更寬容地對待湯若望神甫,肯定他在中國做出的貢獻,那就更好了。”

    “我的兄弟,你會看到真相的。”安文思一語雙關地引用聖保羅的話,說道:“我們都因亞當而有罪。”

    湯若望並非不知道安文思對自己的成見。在某一次教士的聚會上,安文思當眾指責湯若望將教會的財產花在自己的奴仆身上,並且還曾拒絕他人進入自己的房間。

    這對於發誓絕財、絕色、絕意、絕對效忠教宗的耶穌會教士而言是十分嚴厲的指控。

    雖然其他在中國的神甫仍舊願意支持湯若望,有些人更是反訴安文思過於輕忽地指責一位神甫,但湯若望受到的打擊和質疑仍然讓他心情沉重。在請求天主的寬恕和賜福之後,湯若望決定與皇帝陛下開門見山地討論天主教在中國的傳教問題,這是當初皇帝承諾過的事。

    湯若望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否因為一六四四年的立場問題引起了皇帝的疏遠,但他的覲見請求的確沒有被核準。

    於是他決定冒險與皇帝陛下“邂逅”一番。

    ……

    四月初五的下午,皇帝與皇後一同蒞臨位於北京西郊的皇帝京師大學堂。

    北京西郊有連綿不斷的西山秀峰,地形多樣,遍地皆是自流泉,在低窪處匯成大大小小的湖泊池沼。

    尤其是玉泉山水自西向東順山勢注入昆明湖,成為西郊最大的水麵。早在遼代這裏就有了玉泉山行宮,國朝萬曆年間,武清侯李偉在此修建的“清華園”(北京大學西牆外)號稱京師第一名圓。

    皇帝京師大學堂的校址就取在清華園,又將毗鄰的勺園吞並其中,整個校區乃是古典園林的模範。學子在其中用功苦讀之餘,也可遊園消遣,豐富頭腦,愉悅身心。

    雖然武清李氏之後希望能夠拿回此地。但顯然皇帝是不可能應允的。非但不應允,為了永絕後患,徐梁暗示都察院介入,很輕鬆地找到了一堆罪證,從貪汙到高利貸,應有盡有。直接發配遼寧,再也不可能回來了。

    朱微婥現在每日都要埋頭於各種惱人的政務,從未想過今日竟然有機會離開皇宮去遊園,激動得幾乎一夜沒睡。等她上了皇家專用的四輪馬車,才昏昏沉沉的睡了過去。

    徐梁不喜歡全套儀仗,甚至可以說是深惡痛絕。如今天家威嚴可能不遜於開國之初,而百姓對皇帝的個人崇拜遠超過太祖高皇帝,這種情況下為何還需要儀仗來自我炫耀呢?然而傳統的巨大力量終究讓徐梁不得不妥協,他唯一能夠做的隻是身穿常服。

    兩人說著話。儀仗和馬車已經過了正門,校園路上行走的師生紛紛退開兩側,並沒有因為看到皇家旗號而興奮激動,仿佛一切都是應當的模樣。

    徐梁對此不以為意,皇後心中卻頗為觸動,道:“這裏的師生倒真有些管寧的風骨。”

    徐梁笑了笑:“國家養士。首先得養出風骨。若是沒有風骨,隻不過一群歌功頌德的磕頭蟲,於國家人民何用?”

    皇後又隔著輕紗從窗口看了一陣,覺得有些不過癮,道:“陛下。我們隻是坐著馬車遊園麽?”

    “先去一個地方,然後與王、熊、方諸先生一同用午膳,下午在校園裏散散步。”徐梁告訴了她自己今日的行程,簡單得自己都有些不能接受。不過考慮到今天是癸醜日,按照新政的規矩,逢戊日、癸日屬於公休日,所以今天原本就不該安排工作。

    馬車沒有在校園裏過多停留,直接馳往後山的實驗場。這裏並非人人都能進入,門口立了身穿紅衣黑褲的警衛,保證場內的安全和機密。

    徐梁下車的時候,王徵已經等在了實驗場,在他身後是相關的科研人員。更後麵則是一台高達丈許的巨大機械,渾身閃耀著黑鐵的深沉質感。在形狀上也是以華夏文明更崇尚的“圓”為主,與徐梁前世所見的蒸汽機模型大相徑庭。

    皇後一眼就看到了這個巨無霸,輕輕掩口,緊緊跟在了皇帝身後。

    徐梁受了眾人的揖禮,徑自走向這尊巨大的初號機。它在能量使用上不再是通過蒸汽冷凝產生動力,而是使用蒸汽膨脹的力量將熱能轉化為機械能。

    作為一個文科生,徐梁的理工科知識早就壓榨幹淨了,對於整個研發過程助力極少,隻是勉強提供了一些“分離冷凝器”、“汽缸外絕熱層”、“平行運動連杆機構”、“節氣閥”、“壓力計”之類的名詞。

    感謝漢語的表達規則,徐梁自己不知道這些名詞的具體內容,但不妨礙王徵等機械高手望文生義,摸索發展方向。

    “為什麽要造得這麽大?尤其是那個飛輪。”徐梁提出了第一個致命的問題。體積越大,質量越大,實際應用的成本就更大。從這初號機來看,根本不可能有車能夠將它馱起來。

    “陛下,”王徵上前道,“這台樣機隻是為了測定當前能夠達到的最高功率而打造的。小型樣機也有,隻是因為飛輪轉速過慢,有些不盡如人意。”

    徐梁點了點頭,仍舊看著這台龐然大物。他雖然不知道瓦特蒸汽機的效能如何,但習慣性的自信讓他相信大明的科學家和工匠肯定能比瓦特做得更好。

    姑且不說瓦特隻是個修理工出身,缺乏係統的數學和物理學教育。光是資金支持方麵,瓦特就隻有羨慕嫉妒恨的份。

    在原曆史時空中,瓦特從一七六五年開始蒸汽機改良工作,一直到一七九零年獲得成功,期間三次尋找讚助商,這無疑耗費了他極大的精力。

    皇帝京師大學堂的研究經費則是從內帑中直接撥付,實報實銷,從來沒有任何拖延。

    其次,瓦特的團隊隻有有數幾個工程師,以及一些熱心腸的月光社科學家朋友。而王徵統領的團隊則是數百名頭腦開放的新學學生,各個都有著較為係統的數學、物理學教育背景。

    他們的工作隻是設計、計算,然後由經驗豐富的工匠將他們的意圖轉化為實物。更不是連個螺絲都要自己上的瓦特能夠比擬的。

    最關鍵一點,瓦特自始至終不相信蒸汽機能夠為車輛提供動力,可以說他完全忽略了蒸汽機作為動力源最重要的功能。而大明的科學團隊則是奔著車輛革命去的,可謂以有心勝無心。

    如果這三個方麵仍舊不能給徐梁提供信心,那麽更直觀地說:皇帝京師大學堂製造出來的失敗品已經讓徐梁失去了持續關注的耐心。所謂失敗是成功之母,蒸汽機的母親已經足夠多了。如果詹姆斯·瓦特也製造出同樣數量的失敗品,恐怕他還得去尋找更多的讚助人。

    “我想看看成品。”徐梁道。

    王徵推開一步,道:“陛下請這邊來。”

    眾人簇擁著徐梁和王徵,前往實驗場中被清平了的一塊場地。這塊場地四周有齊胸高的灌木作為隔離帶,裏麵有兩條平行的水泥道路,長度都在一裏上下,其中一條路上嵌著兩根鐵軌,既沒有枕木也沒有地基,顯得十分簡陋。

    在路的另一端,各有一輛樣車,正是這個世界上第一輛蒸汽動力的火車和汽車。

    隻從外觀上看,卻很難看出兩者的差別。

    駕駛室被放在了最前麵,鍋爐被放在駕駛室之後,兩者之間是煤倉。考慮到鍋爐產生的熱量,煤倉和鍋爐隻有一個頂棚保護,處於半露天狀態。

    車輛的發動機被置於鍋爐之後,看上去就像是個圓筒,整體高度還不到一丈。

    唯一的區別就是輪子。

    研發團隊使用了八個輪子加以承重。

    汽車用的是表麵光滑的硬木輪,火車用的是有凹槽的鐵輪。

    王徵從皇帝的臉上看不到任何欣喜的表情,隻好道:“陛下,現在演示麽?”

    徐梁剛才的信心已經受到了影響,點了點頭:“可。”

    生火,蓄壓……近乎漫長的等待之後,汽車終於動了起來,以肉眼可見的行進速度朝前行駛。這肯定不是它第一次運行,但看得出,所有研發人員都由衷趕到驕傲和自豪。

    一個實驗員原本站在汽車的始點,被鍋爐裏冒出的濃煙一熏,快步隨車前行。

    他走到了駕駛室旁邊又慢了下來,因為照他剛才的步速,已經能夠將這汽車甩在身後了。

    企業家和政治家是兩種截然不同的生物。盡管在某些方麵他們有著極其相似的閃光點,諸如自律自強。然而在眼光和魄力上,兩者卻相差千裏。沒有一個企業家能夠忍受十年以上的虧損,但政治家卻可以做出犧牲一代人,保全百十年的決策。

    徐梁站在兩台跨時代的機器麵前,清楚地感覺到了自己靈魂的鬥爭。他一方麵知道自己幻想的大工業時代恐怕不會這麽早就降臨,甚至有種留下種子,交給後人的規避思想。另一方麵卻感覺到了自己的責任,有隻無形的手在背後推他,讓他在這條路上走得更遠。

    “很好。”徐梁點頭讚道:“看看火車如何。”

    火車用了鐵輪鐵軌,理論上應該比汽車快一些,但實際上因為質量增加,蒸汽機動力不足,速度反倒更慢。如果讓它再拖上幾節車廂,恐怕速度就會與蝸牛淪為一等了。

    “陛下,這兩個……東西,就是這兩年一直在做的?”皇後小心措辭,忍不住低聲問道。

    “嗯。”徐梁點了點頭。

    王徵心中一顫,暗道:看來皇太子陛下對此並不滿意。

    “他們還沒人走得快,更別說馬了。”皇後瞪大了眼睛,努力從這兩台機車上尋找亮點:“花費既高,又有股子怪味……陛下,您造這個花了多少銀子?”

    “從立項以來,到最近的一筆五千兩銀子投入,總計投入了一百六十萬兩吧。”徐梁淡然道。

    王徵聽了暗驚,心道:不知不覺竟然用了這麽多銀!

    皇後聽了也大為咋舌:“這能養多少馬呀。”她說完突然後悔不已。因為她知道皇室總有些怪癖,當年熹廟老爺就是喜歡木匠活,難保這位小爺喜歡鐵匠活呢?

    其他研發人員也或多或少有些低落。顯然誰都知道跑得比人還慢,這絕不能令人滿意。

    “四年時間,一百六十萬兩。平攤下去每年四十萬兩,每個月三萬兩,而動員的人力更是近兩百人……”徐梁加大了音量,每說一個字。都讓研發人員的頭更加沉重。

    “才花了這麽點銀子,你們就做出了如此雄闊、名垂青史的奇器!”徐梁突然一個轉折,甚至讓人分辨不清是否在反語諷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