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巴蛇(3)

字數:5309   加入書籤

A+A-


    “蚩離!”大院的後門被女孩推開了,一同被叩響的,是他的心扉。他愣了愣,才注意到落在自己腳邊的斷線風箏。女孩動作輕快的撿起風箏,疑惑的看著遲鈍的他,俏皮的做了一個鬼臉。

    “你一個人在這裏做什麽呀?該不會是上學堂被先生打了手心,不好意思躲起來偷偷的哭吧?”

    “沒、才沒有。”他的臉頰一紅,有些羞澀的偏過腦袋去。隻是他的靦腆,在女孩的眼中,就像是被人揪住了小辮子的模樣,讓她更加確信了心中的猜想。

    “你別難過了,來與我們一起玩吧。”她拉著他的手就往院子裏頭走,跟在他們周圍的一個家仆個個麵露疑慮,卻又不敢上前製止。“我以前難過的時候,阿爹就會陪我放風箏,阿爹說把風箏放到天上的時候,心裏頭有什麽壓抑的煩惱也一同飛走了。”

    他看著女孩臉上的笑顏,一時間竟有些癡傻,說不出話來。

    她叫林鳶,是林家的千金,也是林員外的掌上明珠。

    他們總是距離很遠,即便是在學堂裏麵,他也隻能過遠遠地看著她在那一群家世顯赫的官家小姐之中談笑嬉戲。他甚至從沒想過,有一天他們兩人之間的距離竟會這樣的近。她秀發上好聞的清香隨著微風縈繞在他的鼻尖,梳理整齊的兩團發髻,一縷碎發甚至還被刮到了他的臉頰之上,感覺癢癢的,心裏頭有一種說不出的感受。

    “你試試看。”林鳶將手裏的風箏線遞給了他。

    他們玩的很開心,他從沒見過這麽大的院子,院子裏麵有假山,有一片池塘,池塘裏頭有好看的叫不出來種類的魚兒。亭台樓閣,交錯排列。她玩得盡興的,在青草地上跑得飛快,身後的風箏越飛越高,換來的是她身後的一群家仆們緊張的叫喊聲。

    蚩離心滿意足的笑了,時間若是永遠都能夠停留在此刻,那該有多好。

    林鳶玩得累了,香汗淋漓,她坐在假山上,朝蚩離伸出了手,蚩離毫不猶疑的順勢一拉,坐到了她的身側。她晃動著自己手中的長線,目光始終不離天上高飛的風箏。

    她問蚩離:“阿離,你說,人又不是風箏,可是為什麽,阿爹阿娘,院子裏頭的人,院子外頭的人,就好像被人揪住了身後的尾巴,半分不由己呢?”

    他沉默不語,其實是把她的話給放在心上的,隻是她那時不知,也不過是隨口一提。

    “風箏,送給你。若是下回先生又打你手心裏,你可以放放風箏,這樣,心裏頭就不會那麽難受了。”林鳶十分利落的收回了風箏,遞給了蚩離,蚩離看著風箏上繪製的雄鷹模樣,伸手接了過來。

    自那以後,她成了他唯一的救贖。

    “林鳶……”盡管是在睡夢之中,蚩離的口中也不免喃喃著那個令他既熟悉又陌生的名字。

    師父,在說些什麽呢?

    朱無心端坐在床邊,又實在忍不住自己心中的好奇,悄悄地靠近了些,才能夠聽得真切。

    “林鳶……我……喜歡你。”

    這一次,朱無心總算才聽得真切,卻不免羞紅了臉。

    她從未聽聞師父做過夢,也從未聽過師父在睡夢之中囈語,隻有距離在這麽近時,隻有在師父熟睡之時,她才有機會靠近師父。師父生的好看,臉頰的兩側偶有若隱若現的鱗片在閃動,銀白的長發幾乎與月光融為一體,雪白的眉毛卻不顯老態,反倒是一種異樣的美。居然連睫毛都是雪白的顏色,朱無心倍感震驚,她真的好想伸手摸一摸,看看究竟是不是真的。

    蚩離困在夢境之中無法醒來,而他自己本身卻不自知。

    初春,母親抱著一大盆的衣服去池邊清洗,蚩離閑的無事,不知不覺間又來到了林家大院的後門。後門與一條小巷相連,巷子裏頭七拐八彎的進去就是蚩離的家。

    蚩離家境清貧,一件衣服穿了三年如今已是多添補丁,可他不覺得狼狽自卑,反而引以為榮,每次手指觸摸到那些補丁的時候,他能夠回想起母親在夜裏點著燈盞為自己縫補衣服時的場景,仿佛指尖觸碰之間還能夠傳來熟悉的溫度。

    “喂,阿離,過來!”後院的門沒有鎖,院子裏玩耍的林鳶一眼就注意到了他的身影。聽她招呼自己,蚩離的身體也好似不受控製的徑直朝她走去,仿佛那女孩有什麽能夠吸引著他的魔力一般。

    “什麽事情?”

    “你在這裏等我。”林鳶說完,飛快的跑開了,蚩離並沒有久等,不一會兒,林鳶的手裏捧著一大碗裝的滿滿當當的紅豆粥,出現在了他的麵前。“喏,我特意為你留的一碗紅豆粥,我阿爹說,初春都是要吃紅豆粥的。”

    蚩離愣愣的接過,他也忘記了自己是如何將那滿滿一碗的紅豆粥吃到見底,隻知道那碗裏滾燙的溫度許久未冷卻下來。林鳶雙手交複在後,臉上笑嘻嘻的看著他。

    他知道這碗的溫度,也能夠想象的到眼前的人兒為了端來這麽一碗紅豆粥,小手定是被燙的通紅。

    可是他又能夠做些什麽呢?或者是說些感謝的客套話語。

    夜裏,蚩離輾轉反側,始終不能夠平息自己的心跳,以及痛恨自己的不勇敢。

    他從來都不敢走出那一步,家世門第猶如一道鴻溝,狠狠地將兩人隔絕開來。

    林鳶在那頭,他在這頭。

    十六歲那年,林鳶被許了親事。

    他從學堂回來,隻見到街上出奇的熱鬧,大家聚集在一起指指點點,不知道在談論著些什麽,可臉上都是盈盈笑意。一箱接著一箱的聘禮紮著刺眼的紅綢緞,被送進了林家的大門。林員外就在門口,客氣的迎接著貴客,他的身邊卻不見林家小姐的身影。

    蚩離回了家,心中難受的發緊,他沒有理會麵帶憂慮的母親,扔下書包衝進了小巷。

    小巷不長,他卻第一次走的迷了路,一段不遠的距離,再熟悉不過的路線,此刻卻變得難以言喻的疏遠起來。

    他的腳步,在緊鎖的大院後門前停了下來,院門被上了鎖,他的手指無力的低垂了下來,繼而感覺到了全身的無力。奔跑過後的喘息聲還不止,他將頭抵在院門之上,似乎還在天真的想要從那扇門中獲取一絲絲的溫度。

    院門之後,是她低聲的啜泣聲,他叩響院門的手,卻遲遲沒有落下。

    蚩離的嘴角自嘲的揚起,像是在嘲笑自己這落魄無助的模樣。是啊,從始至終,她從來都屬於那麵高牆之後,從來都不屬於自己。

    人這一生,辛辛苦苦,兢兢業業,卻連自己喜歡的人都無法留在身邊,何其悲哀。

    母親走了,唯一一位自小拉扯著他長大的親人也離他而去。他進京趕考,卻屢遭落第,所謂考取功名,也不過是權貴之間玩弄的棋子罷了。

    他棄武從文,從此踏入沙場。

    他的人生似乎從此開始一番風順,征戰沙場所向披靡,戰中神話幾乎非他莫屬了,可是他卻遭到了下屬的背叛。而他,殘害親信,偏信佞臣,自認為忠貞之士不過迂腐不堪,最終鑄成大過。

    敵軍入營之時,他守在老將軍炕前,聽著他含淚對自己說的愛國叮囑,沉默點頭。在大雨之中,他走出營帳,手揮戰旗,一陣金屬碰撞的凱旋之聲響起,送走了那位曾經馳騁戰場奮勇殺敵的老將,遂衝進了敵人的包圍之中……

    在萬箭穿心之時,他能夠想到的是什麽?是一扇被推開的門、是一隻高飛的風箏、是一碗熱氣騰騰的紅豆粥,還是門後她難過的啜泣聲。

    在軍營中把酒言歡之時,他也曾向戰士們透露過自己的心聲,那時,有戰友打趣他說:“你小子真慫啊!有什麽可怕的,男兒自立於天地當自強,要是我,那麽一個美嬌娘,就算一無所有,我也要拉著那姑娘私奔!”

    他的一句話,像是點燃了看熱鬧不嫌事大的人們的熱情,他們杯酒交加,麵紅耳赤的低吼道:“私奔、私奔!”

    他站在人潮的簇擁中心,聽著一陣又蓋過一陣的聲浪,忽然感覺自己心底的某處,變得堅不可摧。

    他想,若是這一次戰勝而歸,就去找她,無論她過的是好是壞,無論她是喜是憂,他隻想再問她一句:

    若是上天再給他們一次機會,她可願意,與自己遠走高飛。

    蚩離的眼角緩緩地流下了一滴晶瑩的淚,朱無心好奇的舔舐而過,臉色一變。

    妖的淚,好苦好澀。

    過了今日,也許美人師父對於人類的看法,又會改上一改吧。

    想至此,朱無心悄悄的關上了門,悻悻的退了出去。

    漫天星辰,萬裏無雲,她長舒了一口氣,忽然感覺一直壓在自己心上的某塊大石頭消失了。

    可第二日……師父的情況卻與那些做了夢的普通人類有所不同。

    究竟是有何不同呢?

    朱無心說不明白,隻得跟著蚩離,來到了一家叫作‘忘憂’的茶館。

    他掏出了一大錠金子,毫不規避的對店裏貪財的眼冒金光的老板娘說了一句話:“幫我找一個人。”

    朱無心扶額!

    完了!

    她這算是徹徹底底的給搞砸了嗎?

    那位貌美又略帶嚴厲的老板娘接過金子,意味深長的看了朱無心一眼,朱無心隻求能夠找到一個地洞鑽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