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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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麽了?”雲垂野鬆開了他。
“沒事,”他抬頭對上雲垂野的目光,那人眼中的關心實在不似作偽,“……恕我冒昧,侯爺,我有件事想問問你。”
“何事?”雲垂野的神色甚是溫和。
扶淵被他溫和的眼神盯得幾乎要起雞皮疙瘩:“就、就是,我不太明白,你……和老侯爺,為何會這麽照顧我?”
“你還知道我照顧你啊?”雲垂野不答反問。
扶淵無言以對,隻好問他:“侯爺想和我說什麽?”
雲垂野拉著他坐下,一副促膝長談的架勢:“我以前隻覺得你是個小孩子,所以有許多話都沒對你說明白;今天我才發現,你不是一般的小孩兒。”
“嗯?”扶淵實在是不知道雲垂野到底是想表達什麽。
“附耳過來。”雲垂野勾勾手。
扶淵依言湊了過去。
“就像你扮作魔族,我這次舉事,也並非是真的要造反。”雲垂野聲音很輕,“帝都以南都沒事,你放心。”
話說得不明不白,扶淵卻聽懂了。
雲垂野又問:“周姑娘把那封信轉交給你了嗎?”
“啊!”一提周和光,扶淵立刻精神了,“你和蘭亭怎麽回事兒?為什麽都爭著搶著娶人家周師姐!”
“你先聽我說完……”雲垂野想讓他冷靜一點,“就前一段時間,不知怎麽,軍中忽然傳出謠言,說“得周和光者得天下”,那蘭亭就動了心思,已經派人偷偷去過文山殿了。”
“所以你也……”扶淵忽然想起來那日在文山殿,“你還別說,其實老仙君挺喜歡你的,說你——五官端正,體態健碩,人也老實,配周師姐再合適不過。”
“嘶——”夜風刮過,吹得雲垂野一哆嗦,“說得不錯,我這麽……嗯,我人這麽好,怎能看著人家如花似玉的大姑娘,落到這等反賊手上?所以我才和蘭亭爭的。”
“哼,”扶淵笑了一聲,“這傳言究竟是從哪裏來的?無稽之談。”
“非也,”誰知雲垂野忽然正色,“‘得周和光者得天下’這句話,本身是沒有問題的。”
“什麽?”扶淵一怔。
“文山殿屹立不倒這麽多年,你以為靠的什麽?”雲垂野問他,“靠的不就是曆代文山君都會見風使舵麽?”
扶淵想了想,這話雖有些偏頗,倒也是一語中的。
“對於我和蘭亭來說,誰娶了周遠宜的孫女,誰就是得到了文山殿的支持。”雲垂野看著他,“如若文山殿倒向我們任何一個人,你們還挺得住麽?”
扶淵隻能是沉默。
果然薑還是老的辣,周遠宜真的是辣透了。
“平康坊的事,你知道麽?”扶淵忽然問。
“什麽?”
看雲垂野神色不似作偽,他才道:“那應該是蘭亭。他……擄了周師姐母女,世子夫人也因為這個,過身了。”
雲垂野沉吟片刻:“倒也不失為一件好事。父母過身,做孩子的須得守孝三年,也就不用……”
“恐怕不行,”扶淵道,“周同塵都能奪情,她怕是也……”
“你信我?”雲垂野隻問。
扶淵看向他,雲垂野的雙眸如灼灼星子。
說實話,雲垂野此人……實在是沒什麽理由能讓自己信他。扶淵知道,雲垂野與魔族合作,必然有他想不到的目的,但是——
他沒有想太多,隻是電光火石之間:“我信你。”
但是信任他的結果,隻能由他一個人來承擔。
雲垂野有些動容:“你放心,我絕不負你。”
雲開月明。
他回到連遠殿,早已困得不成樣子。
當務之急,是文山殿。
扶淵想得不錯,第二日朝會,周同塵無視三道奪情令,遲遲沒有來上朝。
朝會之後,鍾離宴本想派個人去問問,好生安撫一番,扶淵卻把他攔下了。
雲垂野的事,他沒有對任何人說,隻說了魔族現在的狀況與木光交代他的事,以及那句:“得周和光者得天下”。
鍾離宴一聽,當下也覺得是無稽之談,聽了扶淵娓娓道來的分析,也察覺出了事情的重要性。
“文山殿……已有反心?”
“對於文山殿來說,不管是扶蘭氏還是雲氏,都比被困在帝都,麵對他們與魔族要輕鬆得多。”扶淵道,“但周遠宜一直以文山殿是開國輔運的功臣自居,不到最後一刻,是不會作出決定的。”
“可他們已經在觀望了。”鍾離宴道。
“要不我先去一趟文山殿,”扶淵同他商量,“周同塵我有把握,其他的就不一定了,還是得看你。”
看鍾離宴到底有沒有力挽狂瀾的本事了。
“那攻防圖……”
“虛虛實實,弄份假的,但也不要太假。”扶淵道。
回去後,他先是給文山殿送了拜帖,表明自己將要上門拜訪,吊唁世子夫人。
文山殿沒有回帖。
尚在扶淵意料之中。周遠宜不讓周同塵上朝,卻讓二爺住在曦月殿裏照顧天帝——既是要減少與朝廷的聯係,又要賣給他們一個人情。
隻不過這個人情對於他來講,欠的並非是文山殿周氏,而單單是二爺一人。
雖然沒有回帖,但扶淵還是在拜帖上寫的時間去了文山殿,帶著吊唁的東西,作為四神殿中最長久的神殿,殿裏無論發生什麽紅事白事,殿前都不應該是現在這般門可羅雀的冷清樣子。
冷清的過了頭。
扶淵隻帶了辭盞來,為了表示尊重,兩人穿的都是極素淨的衣裳。
門口的小廝見了他們,麵有猶豫,竟是不知道到底要不要放他們進去。辭盞見了,立刻上前訓斥了幾句,扶淵又說了兩句軟和話,他們這才麵上掛不住,請扶淵兩個進去了。
先是一位披麻戴孝的老嬤領他們進了靈堂,可靈前並沒有周和光姐弟倆的身影,隻有零星幾個庶子庶女,與從前伺候的老仆,跪在靈前守孝。
拜過之後,又有婆子請他們去偏廳休息。
扶淵依言隨她過去,路上才問:“師姐如今怎麽樣了?”
“承蒙上神垂愛,”那老婦道,“我家姐兒已然大好了。”
“那就好,”扶淵點點頭,“同塵最近如何?他近日裏沒有來朝會,方才在靈前也沒見著他……可是鬱結於心,這才病倒了?”
“是呀,”老嬤點頭,“二哥兒哭得那叫一個傷心,說是積毀銷骨也不為過。”
“我去看看他吧,”扶淵道,“也好開導開導他。”
“上神上神!”那老婦立刻失了分寸,“這可使不得。”
“怎麽使不得?”辭盞皺眉。這文山殿也太怠慢他們公子了些!來了這麽半天,竟一個正經主子也沒見著!
“姑娘有所不知,”她連忙解釋,“是我家二爺說,哥兒這病見不得人的。”
“是麽?”扶淵輕笑,“可我來之前才問了二爺,他親口與我說同塵無礙的。”
老嬤嬤頓時手足無措,憋紅了臉也不知該如何解釋。
“上神何必與一個老嫗為難呢?”有人來了,是個年輕男子,穿著鼠灰的圓領袍,像是文山殿的哪位公子。
“敢問閣下是?”扶淵打量了他幾眼。
“檀瓊見過上神。”那人揖手。
“檀字輩的?”扶淵笑了,文山殿有頭臉的小廝都排這個字輩,就如周同塵身邊的那個總穿紅衣的檀翡,可在主人家再得臉,也不過是個下人而已,“不知閣下在哪位貴人身邊伺候?”
一路走來,文山殿的奴仆皆是披麻戴孝,他卻仍穿著便服,想來身份不一般。
“不敢,”那人走來,揮揮手讓那老嫗離去了,“平時就在仙君身邊伺候文墨。”
“瓊公子,”扶淵換了個客氣點兒的稱呼,說的話卻絲毫也不客氣,“你的主人該不會是無顏見我吧?否則怎會畏畏縮縮如今也不肯出來,到現在才讓你來出麵?”
“上神這激將法對年輕人還好用,對仙君他這種年長之人怎麽能有用呢?”誰知檀瓊不但看出了他的目的,還輕飄飄一句話就給擋了回去。
“多謝瓊公子提點。”扶淵皮笑肉不笑,“本上神今日來,也不是要見你家仙君的,周同塵人呢?”
“病了,見不得人的。”檀瓊咬定了這個說法。
“瓊公子謹言慎行。”扶淵冷了臉色,“這就是你們文山殿的態度?”
“……檀瓊不過是個跟在主子身邊伺候的,如何能代表文山殿。”檀瓊這才知道扶淵的厲害,敗下陣來了。
“既然知道自己是個什麽東西,就該懂得什麽叫‘在其位謀其政’,自己鬧了笑話不要緊,仔細害了這上下百十口人的性命。”扶淵涼涼道,“瓊公子,請吧?”
檀瓊本就是自命不凡之人,甚至不肯自稱為“奴”,如今被扶淵這樣輕賤,也隻得先忍下來,躬身道:“您這邊請。”
扶淵不發一言,領著辭盞走了。
文山殿的幾座大殿之間,有一個小小的別館,扶淵來時,周遠宜正帶著周同塵打馬吊,又有兩個人在旁邊陪著,見扶淵來了,那兩人便退下了。
周遠宜看到檀瓊的臉色,便猜到了到底是發生了什麽事,笑嗬嗬地對扶淵道:“這孩子聽說上神少有才名,心中不服氣,這才非要去比一比的。看來這回是班門弄斧了。”
“晚輩見過仙君。”扶淵一揖,周遠宜話外的意思,他自然聽得懂,不就是在說他隻配和下人比麽?“瓊公子也算是人中英傑了,隻可惜認不清自己身份,這才……”
周同塵早早就起身了:“見過上神。”
“上神在說著什麽呀?”周遠宜慣會裝老糊塗,“來來來,過來陪老朽打兩局。”
生母的靈堂還擺在外麵,周遠宜就帶著周同塵在這裏打牌,這種教育方式,還真是特別。
“小神不會打牌,仙君見笑了。”扶淵在周遠宜對麵坐下。
“無妨無妨,”老人搖頭晃腦,讓周同塵坐回去,又讓檀瓊坐在他對麵,“盡興就是。”
“不會打又如何盡興?”扶淵接了自己的牌,隨意看了看,就攤在桌上,“怕是連您的意也盡不了。”
文山君看了看他的牌,才道:“上神話裏有話。”
“您也是。”扶淵道。
“可你看你這手牌,”周遠宜氣定神閑,不徐不疾,“沒一張好的,怎麽打?就是打了這麽多年的牌的我,都沒有把握能贏。”
“怎麽打?”扶淵的目光從他那一首爛牌中抬起來,抬到周遠宜臉上,挑釁地笑。
周遠宜麵上一直有笑。
扶淵猛地直起身,掀了他的牌桌。
“周遠宜,你是上神,我也是上神;你是神君,我也是神君,別跟我來倚老賣老這套。”扶淵臉色說變就變,“你們定下的規矩,憑什麽要我去遵守?”
檀瓊嚇得站起身,周同塵也被這突如其來的一下驚得麵色發白。
周遠宜沒有生氣,隻是收斂了笑容,問他:“你是想按自己定的規矩來?”
老人看著這散了一地的牌:“打不過就掀桌,這也能叫規矩?”
“這不是規矩,”扶淵道,“我隻要結果,至於過程,誰在乎呢?”
周遠宜聽明白了扶淵的意思——這小上神大概是想豁出來了——也好,畢竟連老天爺都眷顧能豁得出來的人。
“同塵,這就是你要跟隨的‘明主’?”周遠宜氣極反笑,他指著扶淵的鼻子,“如今帝都孤立無援,糧草還有多少,兵力還有多少,你應當比我更清楚。”
“這都不是理由,”扶淵微微偏頭,他長這麽大還沒人敢這麽指著他,開始宣揚自己的玄學,“有誌者事竟成,像您這種搖擺不定兩麵三刀的,就不怕到最後被蘭亭與雲垂野聯合絞殺?”
“我與殿下,向來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仙君還是想清楚再做決定吧。”扶淵起身,“我們也不差你們文山殿一個。”
“上神!上神可差我一個?”周同塵站起來,朝他走了兩步。
“看你。”扶淵道。
“我跟上神走。”周同塵走過來。
“周同塵!”老人終於爆發,“你不管你姐姐了?!”
“我在這裏隻能受你們擺布!”周同塵低吼,“我自身難保,又怎麽去救我姐姐!”
不等周遠宜開口,他便繼續道:“我說過,隻有我自己爭來的,才配得上我。”
祖父的用心他何嚐不知,無非是保住文山殿,或說周家的的榮耀,好穩穩當當地傳到他手裏。可用母親性命、姐姐一生換來的榮華富貴,他不敢要。
周氏的曆史,其實要比九重天更為久遠,朝代更迭,周氏卻屹然不倒——他不知其中有多少血淚。
——他尚有良知。
“走吧。”扶淵道。
周遠宜沒有攔著他們,頹然地坐回了椅子上——刻意隱藏的龍鍾老態,立刻就暴露出來了。這個世界,最終還是屬於他們年輕人的。
他們才是人間正理。
即使沒有祭曆傍身,寒眉冷目腳底生風的扶淵,仍沒有人敢去攔,隻得眼睜睜地看著他們離開。
車上,扶淵才知道,短短這幾日的功夫,蘭亭已經派人來過兩次了,雲垂野也派人來過一次,且態度十分強硬。
如若真的開戰,坐落在城邊的文山殿其實比裏麵更容易遭殃。
“你放心,”扶淵安慰他,“我與殿下,斷斷不會對周師姐坐視不管的。”
“我知道,”周同塵比他想象中的沉穩,“我已經準備好了。”
扶淵隻是笑:“那就好。”
“上神準備好了麽?”周同塵竟然來問他。
“同塵,我……”扶淵第一次對他敞開心扉,“我從未準備好過,每一次都是被人追著趕著逼著算計著,摸爬滾打,才走到了今天。”
“上神過得太累。”周同塵道。
“你過得不累?”扶淵問他。
“累,但到目前為止,我求仁得仁。”周同塵身上還穿著孝服,“上神呢?你求什麽?”
“我求親人無病無災,一生順遂;我求九重天風調雨順,江山永固。”扶淵看著他,“可這半年來,陛下不豫,太子幾次三番遭險,甚至是寧兒,也險些有性命之虞,這江山呢?如今也隻剩個帝都了。”
“我不明白,”扶淵垂眸,“是我求的太多?還是……”
“上神行事,鮮有主動。”周同塵道,“主動權一直不在自己手裏,隻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拿什麽求仁得仁?”
“上神,有舍才有得。”
“……你說得對,不是這世道艱險,是我自己的問題。”扶淵沉吟片刻,才道,“我居高位,便不能軟弱。”
“今日在祖父麵前,上神所作所為,同塵甚是佩服。”周同塵認真道。
“慚愧。”扶淵苦笑。
事已至此,他已經不能再怕,不能再逃避了。
流血漂櫓,屍橫遍野,他怕,難道鍾離宴不怕嗎?朝廷紛擾,殺人誅心,他煩,難道舅舅就不煩嗎?
“……如果,我是說如果,”扶淵挑開車簾,看向窗外——又下起了雪,“如果陛下沒出事,還會發生這種事嗎?如果他現在醒來,是不是不會……”
“上神,沒有如果。”周同塵道。
“我知道。”扶淵收回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