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對局
字數:9529 加入書籤
事情果然如他所料,這條血路沒往前走多少,他們就看到了七殺的隊伍,隻可恨精銳部隊所剩無幾,徐西塢大概掃了一眼,發現所剩的百十來人也大多是曳甲棄盔的殘兵敗將了。
七殺上神出征時披的銀甲已滿是血汙,早看不出此前的顏色,也看不出這血都是敵人的還是有他自己的。
敵人太多,他隻顧得上看幾眼,卻也看出問題來了:七殺上神竟如失了神誌一般,見了敵軍就砍,誰叫他也不應。
手裏拿的,不是當時差點把雲垂野劈成兩個的彎刀,而是兩把看不出來曆的長刀。
也是,這小戰神能出什麽事!
徐西塢抬腳把眼前的人踹開,手起刀落:“公子!上神這是怎麽回事?”
“說來話長!”扶淵心裏想著事,不欲在這裏與他多解釋,“八成是月夕那時候的蠱蟲作祟!”
他與七殺一樣的修為,自然知道在這戰場上能傷到七殺的少之又少,能困住七殺以及如此多精銳的陣法估計還沒造出來呢。
於是他就想到了月夕宴時叫七殺這個有上神修為,戰神名號的人渾渾噩噩,乖乖叫一個小姑娘使喚的時候——當然,如今看來是幕後另有其人——月夕宴那時匆忙,也沒叫醫官,隻讓雲垂野這個半吊子看了,那,萬一當時的蠱蟲還未幹淨呢?
扶淵猜對了,靠著當日剩在七殺體內的真血,勉勉強強地控製住了蠱蟲。他看著七殺,隻覺頭痛。
前些日子看著還好好的呢,怎麽忽然這時候犯病?
那人的局,大的毀城傾國,卻又細如青絲,一步一步,分毫不差。
扶淵被他擺了一道,回首看清,心裏竟隱隱生出了一絲敬佩。
於是,他也對這位“前輩”設下一局。
這不僅是萬人血戰,國家存亡,更是他二人的對局。
成王敗寇,而已。
“掩護我!”他對周圍的禦林軍道,然後調轉馬頭,靠近七殺,拍了兩滴真血到他體內,並未驚動他體內的蠱。
“侯爺,跟我走。”他怕是不眠不休地在這兒砍了一天一夜了,就算他受得住,身邊這些精銳也是受不住的。
七殺果真就不動了,坐在馬背上,直愣愣的看著他,空洞的眼神硬是叫扶淵看出一絲可愛來。
“呃,麻煩您稍微動動。”扶淵做了個揮刀的動作,畢竟他們這群人裏,七殺才是主要的戰鬥力。
“公子,咱們撤?”徐西塢問他。
“不急!”扶淵回頭,好像衝他笑了一下,來了一個傳音入耳,“現在回去也不能給咱們開門,等定遠門塌了再說。”
徐將軍聽了,手腕一抖,把眼前的人劈成兩半。
他不太明白扶淵的意思,不過也識趣的沒有多問——不會有哪個主子喜歡底下人駁自己,再者,他相信扶淵。
他們速度不快,正慢慢地向定遠門靠近——沙場紛亂,也許是前麵有戰友,也許是後背有敵人——而他們的隊伍已逐漸露出些許疲態。
“公子!那裏!”徐西塢眼尖,一眼就看到城牆搖搖欲墜的地方,距定遠門有十餘丈。
看來那人是個實用主義,沒有刻意去攻破定遠門,來打壓九重天的士氣。
“走!”扶淵扯住七殺的韁繩,“你們在前,我和關內侯斷後。”
徐西塢從來不搞這些虛頭巴腦的客氣,扶淵讓他走,他便領著人撤了,和往前衝一樣快。
不等他們殺到城下,城牆便已經塌了,撕出一個三四丈的大口子來,露出城牆下埋了不知幾許年的堪輿圖陣法。
“侯爺!您可跟好了!”扶淵鬆開七殺的韁繩,策馬往前跑了幾步,胯下寶馬縱身一躍,直直躍進城裏。
七殺上神不玩這個,雙刀一甩,殺了過來。
敵軍如潮水般湧到他二人身前,卻又被他們拒之牆外。
當真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魔族中有認出他的,覺得事情不對,忙去請上級過來。
快馬至中軍主帳,才發覺大事不妙——主帥遇刺,凶手正是那個“扶淵上神”!
“保護將軍!快!快啊!”副將扶起倒在血泊裏的木光,抬眼一看,那個穿著白袍的刺客已經跳出了中帳,一個輕功便飄出去老遠。
——他記得那少年人很愛幹淨,一身白袍在血泥中及其耀眼。
副將紅了眼,衝著那背影尖聲嘶吼:“追!別讓他跑了!”
他恨不得把這些人撕碎,連帶靈魂都要被困在此地,永不安息。
刺殺木光的人正是祈知守,他也是前不久才被送到城外的,此前……那個地方,他自己也說不準,隻是見到了兩個人,一個酷似他的長輩周家二爺,另一個,則是與當朝相爺相差無幾。大概是前些日子遮月侯他們進城的時候,祈知守才被當做籌碼,給送到了城外。
本是早就做好了赴死的準備,誰知入了敵手待遇還挺好,祈知守樂得養了兩天大爺,直到今天,身體裏那些不屬於他的鮮血蠢蠢欲動——他明白了扶淵的意思。
他輕功極好,事了拂衣去的時候,不過幾步,便搖搖看到了定遠門的模樣。祈知守眯著眼。抬頭遠眺,心想城裏狀態可能不太好。
後麵跟來了幾個人,他根本不用回頭,也知道那些人根本追不上自己。
離定遠門不過十幾丈的時候,扶淵也瞧見他了:“知守!”
他能看到扶淵臉上的笑,雖然外城已破,他與七殺上神守在那裏,看似很難,祈知守卻在扶淵的臉上看到了一種勢在必得的微笑。
祈知守放下心來。
隻差一步,他便能回家了。這種時候,師父應該也在吧?師兄們呢?今年大朝試,他們考得怎麽樣?
祈知守也笑了。
可不過彈指,他四肢百骸便如被封住一般,祈知守還沒明白過來是怎麽回事,人便從空中跌下,隻聽得耳畔一聲驚雷:
“祈知守!”
勝雪三分,落入凡塵,頃刻便沒了蹤跡。
飛鴻踏雪泥。
扶淵眼前一黑,險些就沒站住——怎麽回事?
身邊的七殺已然清醒,扶了他一把。扶淵抬頭,對上他一雙清明的眼,瞬間就明白了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往常都好好的,怎麽偏偏在這時候犯病!
“侯爺,”扶淵把所有的力氣都用來凝出真血,傳給七殺,“千萬……守住。”
他身子一斜,膝蓋砸上了七殺靴前的土地。
跋山涉水近十日,雲垂野才回到了雲都,盡管是有一群不相幹又礙事的人跟著。
最初是他急了,也沒有多想,真當是扶淵心軟,網開一麵叫他回去。可這幾日路上看著,他發現這些人絕不是奉扶淵的令來的。
也沒什麽可說的,就是基於對扶淵的了解,以及他自己的直覺。
這群人很怪。
但他也沒什麽精力去多想,當務之急,是小影的安危。
甫一歸家,他連衣裳也來不及換,就去了妹妹養病的地方。
“黃叔!”遠遠地,他就看見了個穿著玄色衣裳,領口有銅錢紋鑲邊的中年男人,剛從屋裏退出來,一麵還與身旁的人囑咐著什麽。
那人不是別人,正是泓郎。自那日在蒼陵遣他回來,相別萬裏之後,本就單薄的少年人又見清瘦,像是勉強撐起這身白衣似的,他麵容略有憔悴,似乎不像原先那樣愛打扮了。
“小影怎麽樣了?”雲垂野大步走過來,身後跟了一群著黑衣的冷麵男人。
黃群是老侯爺的至交,也算是見過世麵的人,他看了一眼雲垂野身後跟著的人,就明白了他們是何身份,雲垂野在外麵都惹了什麽樣的麻煩回來。他上前兩步,借雲垂野的身形擋住自己,做了一個奇怪的表情:“姐兒怕是不行了。”
泓郎機靈,聽黃群這麽說,抬袖壓了壓眼角。
“不行了?!”這是雲垂野最擔心的結果,他一時沒有反應過來,被黃群暗示了兩次,才琢磨過味兒來,“快讓我去看看。”
他往裏走,身後的黑衣人也自然跟著他進去。
黃群一看,立馬攔住:“我家小姐病得重,不能見客。”
雲垂野回頭,對他們道:“這遮月侯府,你們想封便封了吧。我也不過是想見小妹最後一麵,這你們還擔心什麽呢?”
見他語氣哀戚,為首的人皺起了眉,道了聲失禮,便做了個“請”的動作。
三人進了屋子,女孩兒的閨房藥味濃重,熏得雲垂野直皺眉:“叔,您和我說個實話。”
“實話就是這樣。”黃群歎了口氣,幽不可聞,“早晚的事。”
雲垂野上前,看到小女孩兒蠟黃的臉與枯槁一般的頭發。即使是睡著,也睡不安穩,緊蹙的眉頭都要趕上她老子了。
泓郎低著頭站在他身後,並不多話。
“我最近得了個東西。”雲垂野放下窗簾,退到外間,對黃群道。他忽然便沒了下文,黃群聽著,剛想問,便見雲垂野轉頭對泓郎說話,讓他出去招待一下那些帝都裏來的貴客。
泓郎領命而去,出門前還給口幹舌燥的雲垂野端了一盞溫熱的茶。
雲垂野這才拉著他坐下:“黃叔可聽過‘忘川’?”
“沒。”黃群實話實說。
“……這是能救小影命的東西。”雲垂野掏出一個匣子,遞給黃群,“您收好。”
“有幾分把握?”黃群接過,也沒急著打開,隻是將信將疑地看著雲垂野。他也是九重天屈指可數的醫師,世間哪能還有他沒聽說過的藥材?
“十分。”雲垂野回望。
“這……這到底是什麽東西?”黃群了解雲垂野,他絕不會在這個時候開玩笑。
“非藥非石。”雲垂野頓了頓,似乎是在想如何對黃群解釋這個東西,最後還是說,“您不必再問了,小影身體要緊。”
“這該不會是……你從魔族拿來的東西?”黃群又問。
雲垂野並不掩飾,點點頭,端起茶來飲了一口。
黃群默然,片刻,才道:“委屈你了。”
“委屈什麽。”雲垂野放下茶盞——茶水已經見了底,他指了指外麵,“您別和我爹提這茬兒就行。”
“既然姐兒的藥有了著落,也該去封信,叫侯爺夫人回來了。”黃群道。
“先別。”雲垂野擺手,“叔,這外邊兒亂著哪,我爹他老人家,該給年輕人留點兒機會。”
黃群明白他的意思,為人臣子,最忌諱的便是功高蓋主,現在甭管有什麽立功的機會,也不能再往雲家身上攬了。
他便不再提這茬兒,轉而道:“還有幾日便要過年了,你回來得倒也是時候。你好好琢磨琢磨,趕明兒我把你嬸子接來,咱好歹過個年。”
“好嘞。”雲垂野笑了。
“還有件事兒。”黃群總覺得雲垂野笑起來不正經,便故作嚴肅,“你上文山殿提親的事……”
“八成是黃了。”雲垂野有樣學樣,也板起臉來,“黃叔,此前是我思慮不周,人生大事,哪能父母不在身前時私自給辦了。”
黃群聽了,點頭:“好在文山殿的懂規矩。”
雲垂野聽了,隻能苦笑。因為他的特殊愛好,這位抹不開麵子的長輩,以前是很少和他提這些事情的。
“如今你年歲也不小了,”黃群刹不住閘了,“多少收收心,顧一顧家裏。”
雲垂野胡亂點頭。
“那個,那個誰,”黃群往前坐了點兒,指著門外,“那泓公子,倒是個周到孩子,你走之後,家裏大小事都是他在操持,我瞧著,年歲不大,倒也有模有樣。影姐兒這事,也是他忙前忙後,比誰都著急。人都瘦了一圈了。”
“……”雲垂野一愣,既沒想到黃群會說這樣的話,也沒想到泓郎是這樣的人。
他不會看人,此前寵之信之的那個秋郎,也是從前在府裏捏著掌家大權的,貪墨也好,苛待其他人也好,辦的爛事花樣繁多,就差給他戴綠帽子了,他那時也愣是沒看出哪裏不好來。
泓郎呢,幹幹淨淨的一個小家夥,初來時畏手畏腳的,好似生怕哪裏行差踏錯,雲垂野能把他怎麽樣一般。此後活潑了些,偶爾犯些迷糊,倒也可愛。雲垂野道他是個享福的命,誰知道竟還有這種本事。
初來乍到,就把偌大侯府上上下下打理的這般好,恐怕也不是如他想的那樣簡單。
“我明白您的意思。”雲垂野靠在椅背上,毫不掩飾臉上的情緒,“既然他能管好,那便暫且讓他管著罷,有不好的地方,您多擔待。”
“我犯不上擔待。”黃群半真半假瞪他一眼。
“您多幫幫忙。”雲垂野咧開嘴,臉上的笑容轉瞬即逝,“這都是小事,但接下來,有幾步路,咱們得走穩了。”
黃群知道他是要說正事,微微頷首,示意他繼續往下說。
“我爹不僅眼下不能回來,最好是這兩年都不要回來。”這話一出口,黃群就急了,剛想問為什麽,就聽得雲垂野繼續道,“等小影好了,我給他去一封信,解釋清楚便是了。這是其一。”
“其二,黃叔,你讓小影的病情‘反複’幾次,拖住我。”雲垂野道,“我暫時還是不要去帝都的好。”
“沒問題。”黃群立刻道,“那個是非之地,這輩子都不該去的好。月夕那會兒,你去找影姐兒,結果呢?就碰上了這麽大的事!”
他苦口婆心地,知道年輕人沒經過事。身上多少是有些闖勁兒的:“咱就守著雲都,好好過日子。”
本來沒指著雲垂野浪子回頭,誰知雲垂野卻相當認真:“嗯,我以後就守著雲都,好好……過日子。”
是夜。
雲垂野終於回到了他熟悉的床上,要不是因為身上的傷還沒好利索,他簡直想滾上兩圈。
好不容易回了家,他又睡不著了。
琢磨了一下,這帝都來的大爺們還在門口守著呢,雖然是舟車勞頓,但他這樣直接睡了似乎也不太好,畢竟親妹還‘命懸一線’呢。
他爬起來,摸索著點了燈,剛打算裝出一副不吃不喝不睡的樣子,可轉念一想,何必呢?
不管這群人的主子是誰,他都沒必要再裝出一副好人模樣,再與他們有什麽瓜葛。
黃叔說得對,一輩子平平安安最好。
他斬斷自己最後一點兒念想,隻求能得幾年安穩日子。
深呼一口氣,他站起來,要去立自己的紈絝人設了。
推門一探頭,門口果然蹲著兩個人,見他出來,都警惕地站起來了。
“雲侯?”
“受累受累,”雲垂野笑著敷衍兩句,“這長夜漫漫,你們尚且有個人作伴,我卻挨不住這孤燈冷衾了。”
還沒等那兩個“正經人”明白過來雲垂野的意思,就聽得他道:“兄台受累,勞煩去外麵廊上叫個人,叫他請個人過來陪我說說話。”
看著他的人明白雲垂野是什麽意思了,臉色不大自然,卻還是應了,便叫了那個早早就守在廊上的那個少年來了。
正是泓郎。
雲垂野心裏不是滋味,麵上卻不肯露一點。他招招手,叫泓郎過來,讓他進門的時候,還故意問那兩個禦林軍,似笑非笑:“不過是說些家常,二位還要守在外麵聽個響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