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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仙這兩個字的範疇太大。
不說每個人的資質不同,有可以修行的和不可以修行的排他性,僅仙這個字本身就不好定義——它到底是什麽?
凡人修仙,必然跨不過人這個範疇,盡管劃分出了俗界和修界,但不管怎樣區分,都是在同一個世界裏爭食,區別隻在於,你在山上,我在山下,可終歸到底,享用的還是一樣的雷霆雨露,就不會有無緣無故的成長。
寧道臣至今為止還未見識過前世認知中飄逸瀟灑的仙人,哪怕是飛升而去的任平生,也有點不附和心中“審美”,他所接觸到的,不過是一群“異能力者”,這些人同樣在世間行走,同樣在江湖裏覓食,同樣的,誰都想從這片江湖中魚躍而出,到雲層上俯瞰萬象。
至於他,現在也隻是一條魚,巴掌大,連個安身立命的地方都沒有,隻能足不停息地與魚群一起覓食,臨靠水麵呼吸,但正因為有他們的存在,這片江湖才會如此生氣勃勃,同樣,充滿各種可能。
相比那些潛藏湖底,追尋更高需求的金丹,相比那些遁入歸墟,想要更上一層樓的元嬰,他們才是這片江湖中最大的變數。
“變數?”
“對!”
寧道臣將筆放下,手有點微酸,自己去倒了杯茶。
燕涼薑坐在一邊洗耳恭聽。
“不管燕王想要做什麽,至少是遇到了一定的阻礙,或者說他在提前布局,將一些阻礙扼殺在搖籃中,而我,就是當中的變數。”
這是寧道臣為人處世的原則,至少,要先弄明白自己的位置在哪裏,將它擺放好,才能決定是進是退。
無論是天門關外正在進行的談判,還是煙霞關內與一眾士子的坐對論,再加上清楚“自己”的身份和眼下燕京城關於駙馬爺的傳言,種種這些,都足夠寧道臣去分析如今的朝野時局,何況,還有一個彰顯出矛盾來的鶴亭候姑蘇無華。
聯係對方的身份,再加上手段的力度,他大概可以猜測,這位鶴亭候不管怎麽想致自己於死地,可也還是有顧忌,就像那些同樣想要刺殺燕婉的人一樣,做不到孤注一擲。
之所以還要這麽做,也隻是當一張牌打出去,試試對手的反應,引出有利於自己的局勢。
“如今我能猜想到的,也隻是燕國正在醞釀一場變革。”
燕涼薑盡管不知風雨何來,但也能夠聞到空氣中的濕氣。
寧道臣抿了一口茶,微一笑:“有變就有機會,水混了才好摸魚,至於最後革去了誰,剩下誰,就看接下去誰更主動了。”
主動是一種反應,不一定需要賣力。
燕京南城一向是達官貴人的居所,特別是與王城同在一條中軸線的府衙,基本沒有一間是身份簡單的。
鶴亭候府就在這條中軸線上。
姑蘇無華一向喜歡黑色的絲綢長袍,這能襯出他皮膚的柔滑與白皙,緒東魯每次見他時都會生出一些奇怪的想法,然後每次離去,又會狠狠地給自己一巴掌,每當這時候,常威都會冷笑一聲,若有意思地看著他。
現在常威死了,緒東魯的心突然也就靜了。
“風聲緊,就不要出去了,你先在這好好養傷,有什麽事找老祝。”
緒東魯很清楚現在提什麽都不是時候,就算有機會見到寧道臣三人,他也沒本事報仇,微一沉吟,就先退了下去。
“有時候我很矛盾。”斜躺在榻上的姑蘇無華沒來由地冒出一句。
站在他一旁的老奴當即作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
“又想他快點死,又覺得可惜。”
“確實可惜。”
“嗯,你也是這麽覺得。”姑蘇無華下巴點了點,仿佛找到了認同。
老奴補充:“就這麽棵苗子了,還未長出來就被拔掉,是有點暴殄天物,砍下去要連點聲音都沒有,倒下來也不會有動靜。”
“可你說的這棵苗子,在煙霞關可整得很熱鬧,徐東來都在抬他。”
“徐東來現在是能抬的都抬,這樣也好,起碼公子不是欺負人。”
“他可是信長君的曾孫。”
“公子是姑蘇大人的嫡孫。”
姑蘇無華微一笑,麵若桃花:“可惜,我卻還是要與他同輩。”
姑蘇屠當年身為燕阿喜的門下弟子,按輩分是與燕雲的爺爺同輩,可論感情,沒有。
眼下朝野都知道,新晉西相徐東來已得到燕王和西北軍的支持,正在試行新政,這種時候就免不得會讓人想起六十多年前,同樣力導新政的姑蘇屠。
信長君當年的好授之名是人盡皆知,盡管身負國政,每隔半月仍會坐壇講學,並開設崇文館,不拘一格招賢納仕,引得天下寒士向往。
當時正值少年的姑蘇屠就是在這種環境下入魏,並在崇文經筵大放色彩,成為大魏國相名下弟子。
然而不到四年時間,魏王去世,新君登位,燕阿喜死於野丘,門下弟子飛鳥盡散,姑蘇屠也開始了他遊曆諸國的生涯,直到後來魏國崛起之勢力不可檔,變法之熱如大浪潮降臨,年逾八十四歲的姑蘇屠才回燕任相,主持變法。
雖說在其後的幾十年裏,燕國未能像魏國一樣一躍而起,但起碼沒被時代所淘汰,可以說要沒有姑蘇屠這根頂梁大柱,今日之燕國,恐怕也就是陳、衛、魯等小國,如何能與宋、楚、漢並列。
姑蘇屠當年主持變法,受到的阻力亦不小,可幸運的是,燕國受到的壓力更大,天下諸國因為魏國的崛起,都把當時的燕國當成了有眼無珠的取笑對象,翻起當年差點令燕阿喜折戟沉沙的蘇子一案,紛紛落井下石,甚至出現各國賢良不願到燕國致仕的現象,直到姑蘇屠入燕任相,韓玄之父韓惠就任燕國司馬,這類影響才逐漸消退。
因為這兩人,一個是信長君的門下弟子,一個是他身邊的書童,其意義,不言而喻,何況當初因為魏國的突然崛起,天下大勢出現了變動,齊、晉、吳、越等四大霸主國一方麵疲於征戰,一方麵又被大浪潮影響,國內變革之呼聲日盛,最終因為內外交加,有些手段就變得後續乏力,燕國就是在此機會下借勢成功,熬過了外部壓力,並一舉突破內部的桎梏,才有了今日繼續牧野一方的實力。
但所謂變法,天下諸國實際上都是在磕磕碰碰中進行,要麽水土不服,要麽朝令夕改,最終變得不倫不類,意識到魏國的成功難以複製,其後的很多時間,諸國都在尋求摸索中渡過,就像今日徐東來的變法,就是一種另類的延續。
而不巧,因為五年前齊國的突然入侵,韓玄拒敵天門,力抗強齊的戰績不斷被刷破,諸侯各國這才回過味來,原來悶聲不吭多年的燕國,竟攢下了這麽多本錢。
於是乎,很多聲音又出現了。
國外的聲音姑蘇無華管不到,但國內的聲音就由不得他不聽了。
比如他這個鶴亭候的稱號,是不是有點名不副實了,是不是該重新論論了。
比如徐東來主持變法,是變的誰的法,是燕國老祖宗的,還是他姑蘇屠的。
這當中又免不得拿師父和徒弟做比較,一個是人去政不息,一個是人去政改,似乎高下立判,更重要的是,當年姑蘇屠借勢而為,卻也留下了詬病,不用上信長君的名號招攬天下賢良入燕還好,一旦用上,也就背負了當年信長君在燕國的舊事。
那麽,你姑蘇屠為何不幫恩師翻案?
本來這些坊間流言對姑蘇無華來說影響不大,甚至不需理會,但聽聞燕王要招燕雲入京,並有意賜婚後,姑蘇無華坐不住了,這意味著那些亂七八糟的聲音將會出現凝聚點,這是他不允許的。
矛盾就這樣在姑蘇無華的心裏徘徊不定,這也是他一方麵派出常威等人,一方麵卻又不希望他們得手的原因,可以說,他在給自己一個難以抗拒的借口——對方命大。
殺掉燕雲固爾是簡單又不用腦的辦法,一了百了,但也不會有任何收獲,他該麵對的還是得麵對,但如果讓燕雲出現朝野當中,前期或許會有麻煩,但要能名正言順地將他踩下去,就有能夠打破信長君遺留在人間的金身,至少覆滅他在燕國當中的影響,如此一來,當年大浪潮期間,姑蘇屠和韓慧借勢得來的氣運,就能夠全部落到一力推動變法的姑蘇屠身上,而不是被一個隻有名頭的信長君瓜分。
現在燕王有意將三公主下嫁,不正是想借燕雲的身份,將那位信長君自身的氣運攬在手裏,從而提高燕國在天下賢良當中的名聲和地位嗎,沒有這點,無論是對外還是對內,燕王在當前時局想要推動新法,推動修俗兩界之間的利益再瓜分,無疑是千難萬難。
間接的,一旦消滅信長君在燕國當中的影響,使之在百姓心目當中,士子心目當中的形象受損,徐東來的變法就會受挫,一旦沒有後來居上,姑蘇屠的名號就能夠長存屹立在燕國當中,姑蘇家的氣運,也就能夠牢牢地依附在燕國這片土地上。
走到窗邊,姑蘇無華遙望萬壽候府方向,喃喃自語:你這老狗,又在等什麽?
門外,一個小侍踩著碎步前來,身子微恭,臉貼在緊閉著的大門上傳話:“公子,宮裏的元貂寺來了,大王有請。”
片刻,內裏孤冷清寂的聲音才響起:
“告訴他等等,本候換身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