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二 永安城的雨季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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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前,京兆郡永安,夜。
夜色如晦,臨近子時,一座氣派的府邸內,仆人丫鬟準時熄滅所有照明用的燈火,唯有一間書房還亮著燈光。
書房內,富態的中年人將手裏的紙揉成一團,惡狠狠的丟到一旁。
似是遇到了什麽人生難事,他趴在麵前的桌子上,兩手不安的抓捏著腦袋上本就稀鬆的頭發。
“還有十天就是七夕節了,沒法結案,咱們一個都跑不了!”中年人喃喃自語,良久,突然長歎一聲,“您好好的偷什麽東西,偷誰不好偏偏要偷內務府?真是天殺…嗯!”
中年人本想爆出一句粗口,卻突然想到李家的人不是他一個小小的府尹能夠評判的。不僅如此,自本朝改元換號後,那位創立了很多新部門,其中有某個部門專掌國內外治安情報等諸事。
說白了,其實就是監視內外隱患,是一把開了刃的劍,一邊朝外,一邊朝裏。
誰知道這府上偌大家業,上百的奴仆中究竟誰是天策府的耳目。如果因為言語不慎被天策府抓住了把柄,那中年人距離下死牢也就不遠了。
一念及此,中年人猛地打了個寒顫,又低聲歎氣的垂下早已謝頂的腦袋。
低下頭的瞬間,中年人突然眼睛一亮,他伸手緩緩拿起麵前的一張官紙,上麵的內容是在近期趕赴京兆郡各城的從事名單。
他目光快速掠過紙上的名單,最終停在了襄城從事上。根據名單上所寫,近期內將會有一個年輕人到襄城上任從事一職。
“管不了,不敢管,沒命管…”中年人喃喃自語,目光微動,似是下定決心般沉聲道:“既然如此,那就都甩手換他個清淨!”
他抄起桌上的筆,放在嘴巴裏嘬了嘬,然後圈起那名單上緊跟在襄城從事四字之後的人名,並在後麵備注:改任永安城南知縣。
寫完之後,中年人雙手捧起紙張仔細吹幹上麵的墨跡,又移步至窗前,借著一柄燭光看了又看。
確認沒有任何疏漏之後,中年人嘴上帶笑,滿意的點了點頭,肥碩的唇角殘還留著兩點黑墨,他卻渾然不覺其中苦味。
這時,窗外突然響起淅淅瀝瀝的聲音,中年人看了窗外一眼,遂說:“雨季來啦,來的好啊!”
…
一聲驚雷落下,狂風驟起,夾著雨水拍打亭簷。長亭內的篝火忽明忽暗,眾人也被這突如其來的怪風吹的睜不開眼睛。
虞戈反應最快,他連忙脫下外衣擋在風口處,這才沒讓這怪風吹滅篝火。
怪風來的快,去的也快,待眾人晃過神來時,長亭外雨勢漸弱。
“好一陣怪風啊。”說事的漢子抹了把臉,顯然對剛才發生的事心有餘悸。
“後來怎麽樣了?”與虞戈同行其中一人,好奇的問,“我是說,李玨公子。”
“還能怎麽樣。”漢子發出一聲嗤笑,“皇親國戚誰敢逮捕,聽說內務府現在還和李家僵持著呢!”
“丟的是什麽寶貝,能讓李家人監守自盜?”
現如今,整個天下都姓李,皇帝老子的腰包在普通人眼裏,自然就是李家的私囊。
“這個就不知道了。”漢子伸手撓了撓腮幫子,“要我說啊,內務府不就是給李家管錢的嗎?他們自家人拿自家東西,那能叫偷嗎?”
“咳!”另一名漢子重重的咳嗽一聲,有模有樣的揉了揉嗓子。
說事的漢子也明白自己多嘴了,畢竟涉及帝王之家,不是他一個小小的平頭百姓可以妄議的。
幾人又在長亭中歇了一會,直到驟雨初歇,霧氣漸開隱有放晴的勢頭,這才互相告別各奔東西。
虞戈三人的目的地也不相同,兩位公子哥從此處向北走,而虞戈要往東三十裏去襄城。
三人就此別過,並互相約定,將來有時間一定會互相走動。
遠方的天邊仍有烏雲借東風向此處靠攏,趁著剛剛放晴,虞戈快馬加鞭趕往襄城。
奈何暴雨過後,地麵一片泥濘,又有不少往來的商販駕車經過,車輪反複蹂躪著泥巴地,留下道道積水的轍痕。
虞戈緊趕慢趕,卻還是在中途碰上另一場大雨,無奈之下,他隻能就近躲在了一家客棧中。
他渾身上下都被雨水打濕,下身更是沾了不少飛濺的泥澤,樣子狼狽至極。
進店後,虞戈痛痛快快的洗了個熱水澡,換了一身幹淨的衣服,又點了些吃食果腹。
折騰一通花了虞戈不少錢,這讓他一陣肉疼,心想這開在官路上的酒肆就是賺錢!
眼瞅著盤纏終於見底了,不過好在襄城就在眼前,等大雨停了就能進城了。
客棧裏人不多,卻聚集了不少走南闖北的江湖客,此時有緣相逢,俱是把酒言歡,暢談江南江北的奇談怪論。
忽然,客棧大門被人粗魯的踹開,發出咣當一聲巨響!
沒有了門板的遮攔,屋外風雨肆無忌憚的吹入客棧,惹得不少酒客一手遮臉,一手摁住放在桌上的武器,破口大罵:“他娘的,誰啊,懂不懂規矩!”
出門在外,尤其是雨雪天,路人最恨那些不敲門就貿然開門的。
對於不少常年浪跡江湖,經常在刀尖上舔血的江湖客們來說,吃著飯喝著酒,突然砰的一聲被人踹開門,不是仇家找上門就是附近的土匪來“做客”。
門外的人沒有回話,而是徑直走進客棧,腳步聲雜亂,聽上去起碼有三四個人。
第一個進門的人,伸手拍了拍深色上衣的水澤,隨後將腦袋上的帽子摘下,當著眾人的麵擰出一攤水。
啪啦啪啦…
除了水流落地聲和屋外風雨呼嘯聲之外,客棧裏一片寂靜,方才還怨聲載道的那幾人,都不約而同的保持著沉默。
虞戈不動聲色的咬了一口素包子,悄悄打量了來人一眼。人不多正好四個,看那衣帽的款式,應該是幾名公差,也難怪那些江湖客會自認這個啞巴虧。
官差麵帶不屑之色,掃了眾人一眼,見沒人敢叫板,這才對著身後勾了勾手指。
有人雙手奉上一張被雨水淋濕的畫像,前者拿在手裏,抖了抖上麵的水跡,單手拎起伸向眾人,說:“這裏哪個叫虞戈,出來!”
噗嗤!
虞戈心中一驚,未曾想對方一張口就喊出了自己的名字,猝不及防間,險些噴出嘴裏咀嚼的食物。
“是誰在笑!”官差朝著虞戈的方向看了一眼,喝道:“站出來!”
其他人連忙低頭,唯恐避之不及。
虞戈見躲了躲不了了,隻能硬著頭皮站起身,又丟了手中的素包子,順帶著擦了擦嘴,說道:“大人,我叫虞戈…不過你們是不是搞錯了,我沒犯事啊!”
此時,他隻能寄希望於真的有一個和自己同名同姓的罪犯。
不料,那官差對了對畫像,然後隨手一丟:“沒搞錯,就是你,跟我們走一趟!”
“去哪啊?”虞戈頓時大驚。
這剛出虎穴又入狼窩,好不容易逃離安南調入襄城,這連城門都沒進,又惹了什麽倒黴事?
上來幾名官差,一人一隻手押著虞戈往店外走,虞戈連忙辯解:“搞錯了吧,我不是逃犯,我是襄城從事!”
“沒錯,就是你!”方才那官差半邊嘴角微微上揚,冷笑道:“京查辦,奉京兆府尹之命,接從事虞戈去永安!
虞大人!恭喜了。你的職務改了,現在是永安城南知縣,入品級了。”
整了半天,這幫官差不是來抓逃犯的,而是來送自己去永安任職的。
不過,且不說他一個小小的從事,怎麽就稀裏糊塗的成了一方父母官,這幫官差大爺們哪裏是來請人的,分明就是來押送囚犯啊!
不知道的,還真以為是抓獲了什麽罪大惡極之人,要立馬冒著傾盆大雨押回去處斬,片刻功夫都耽誤不得呢。
虞戈仍記得,刀疤臉對他說過,三年之內不要想著回永安。以他現在的能力,根本無法自保,更別提在永安立足了。
可現在這情況也容不得虞戈拒絕,誰能想到,他將會以這種方式重回永安城。
隊伍全員乘騎,冒著大雨向南狂奔三十裏官路,匆匆忙忙的進了永安城。
闊別數月後,再次回到永安的虞戈,此時已經沒有那麽多閑心去打量周圍的變化。
他現在心裏隻想著一件事,趕緊找個地生把火取暖,再換一身幹淨衣裳,不然非得著了風寒不可。
不過,那幾名官差顯然不會顧忌虞戈的感受,他們進了永安城之後,又馬不停蹄的趕往城南衙門。
這裏是虞戈土生土長的地方,城南衙門他更是印象深刻。上次小九被紅衣女子掠走之後,他第一時間來城南衙門報官,卻被官老爺賞了幾板子,然後叉了出去。
後來,他甚至在衙門門口見到了慘死的故人。因此,再次現在衙門門口的虞戈,猶豫了片刻,沒有立馬走進去。
“怎麽著虞大人,升了官不趕緊進去交接官印,猶豫啥呢?”身後的官差陰陽怪氣的催促著。
不知為何,虞戈總覺得對方看自己的眼神不對勁,就仿佛是貓看耗子的眼神,還是那種將死的耗子。
他沒回應對方,雖然從沒做過官,但仕途裏那些見不得人的門道基本不是秘密。
碰上這種有點特權的官差,不打發點銀兩什麽的,他是不會對你甩好臉子的。不過虞戈現在是一清二白兩袖清風,沒錢給他,就算有,以他的性子也不會這樣做。
被迫趕鴨子上架,虞戈隻能拖著疲乏的身子走進衙門,那官差緊跟其後,就跟催命的小鬼似的寸步不離。
虞戈隻有官差給他的一份信件,信件上的內容他大致看過,的確是讓他改任永安城南知縣,也有京兆府尹加蓋的印章。
隻不過,這是臨時批閱的文件,屬於緊急傳達的消息,所以才會京兆府尹才會讓京查辦的人到襄城附近去“截胡”。
也就是說,此時的城南知縣應該還不知道自己將被替補,然後調任外州的消息。
再看看現在的時辰和天氣,虞戈拿著一紙公文貿然跑到人家的地頭,怎麽看都有點太過唐突了。
二人半路上遇到了衙門裏的主薄,對方行色匆匆,似乎有什麽棘手的事情。
虞戈連忙上前說明來意,後者接過信件仔細看了看。在確定手上信件的真實性之後,主薄重新打量一眼虞戈,方才眉頭一挑輕歎一口氣。
他沒看錯,對方的確是在歎氣。那感覺就仿佛是在惋惜什麽美好的事物,即將破碎一般。
“走吧,我帶你去見郭大人。”文書拿著信件在前麵引路,郭大人就是這城南知縣。
主薄指引二人來到知縣平時辦公的地方,他上前敲了敲門。
“進。”房內傳來渾厚的嗓音,聽聲音就知道郭知縣是個穩重的中年人。
房間不大,但南北通透,位置甚好。裏麵擺滿了各種靜心修剪過的盆栽,看來修花剪草是郭大人平時的愛好。
幾人來的時候,郭知縣正在辦公,按理說此時是不應該打擾的,但主薄卻破天荒的拿著信件遞到了郭知縣麵前。
郭知縣眉頭微皺,抬頭看了主薄一眼,見後者朝身後努了努嘴,顯然是有緊急的事要稟告,也就沒有斥責對方的無禮。
他放下筆,一手拿起信件仔細看了一遍,頓時臉色無比凝重。須臾,他抬頭掃了一眼門前,問:“就是這個年輕人?”
主薄點了點頭,然後識趣的退到了一旁。
“郭大人,晚輩有禮了!”虞戈拱手行禮,雖然他現在輩分低,但按規矩他與郭知縣已經是同行了,自然不必行跪拜禮。
不等郭知縣回應,一旁的京查辦官差突然樂道:“恭喜郭大人喜得升遷!李總司讓我待他向您問好!”
郭知縣眉頭一挑,表情甚是複雜,隨口回道:“那就,替我謝過李總司!”
“得嘞,郭大人,人我帶到了。李總司的賀詞,我也帶到了。”官差拱了拱手,歪著腦袋斜看虞戈一眼,“那沒什麽事的話,下官就先行告辭了!”
郭知縣此時已經低下頭,重新持筆繼續辦公,什麽也沒有說,仿佛根本沒聽見那官差說的話。
後者也不想自討沒趣,撲了撲袖子離開了。他走之後,那名主薄也告退了。
不過,他臨走之前還看了一眼虞戈,那眼神意味深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