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江海暗流 第108章 應夏學宮(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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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段時間,我給你們講了立人之道,一曰仁,一曰義。為政者修仁、義,則聖德自顯,萬民感化;為民者修仁、義,則孝悌自伸,其樂融融。

    然則,除聖人外,世人多蒙昧,人道雖立,何以傳之?這就是今天我要講與你們的:師道!

    所謂師道,就是教與學之道,人之初,性善而無知。性善所以可教,無知所以需學,此師道之始也……”

    穿堂微風中,周皓侃侃而談,桌上和手裏沒有一片紙張,可見他所講的內容都是經過深思熟慮,銘記於心的。

    對於邵空等正蒙書院的學生來說,這是一個別開生麵的課堂,環境和氛圍區別於正蒙書院的淡然隨意,先生是區別於“落魄秀才”的儒學大師,內容更強調儒學為政治世的“國學正統”的一方麵…因此,聽的都十分認真,就連錢定方沉浸其中。

    陳開隻是一個觀眾,曆史的觀眾。雖然這裏的曆史與他所知道的曆史有了出入,但從當下的情勢來看,儒學的勝利仍會是必然。

    “…如此,師道立則善人多,善人多則朝廷正,而天下治矣!我今天要講的就是這些,你們若還有什麽疑惑和不清楚的地方,可以問來。”

    周皓講課語言凝練,道理也簡單直白,很多地方也結合實際或者一些曆史案列進行闡述,因為答疑環節的疑惑並不多,倒是受課題的影響,表達感謝師恩的話不少。

    眼見大家沒什麽疑惑,周皓把目光投向與學生坐在一起的陳開:“陳小友見識不凡,對儒家經典也有研究,不若也上來為學子們講一講心中所得?”

    “對,請陳先生講一講…”底下有親曆前院爭執的學宮學生附和,這其中,也有因為陳開的年齡和所受的禮遇,推及己身,生出的不平情緒。

    陳開起身拱手道:“周夫子謬讚,我並非儒家弟子,與儒學也大多停留在知而不深的層麵,不敢說懂,還是算了吧!”

    陳開說著,瞥了一眼旁邊的梁承,那眼神裏的意思分明是,能讓我這麽個半大小子上台,怕是少不了你的功勞。

    梁承笑而不語,雖然沒有承認,但也沒有否認。

    “陳小友自謙了,莫不是覺的我學宮的學子不可教麽?哈哈…”周皓半開玩笑的態度,讓陳開不好拒絕。

    另一方麵,考慮到正蒙書院學生的感受,陳開便不再推辭,起身往台上走去。

    此時陳開身形已經接近成人,但臉上稚氣尚未完全退去,近百學生列坐的大講堂裏,他淡定上台,郎朗如明月升,清風自起。

    單憑這份氣質,已經讓很多心有疑惑的學宮學生安靜等候,而他接下來的言談,更是讓他們折服。

    “既然你們想聽,那我就講一講,準確的說是代講,我們書院也有一位儒師,我講一講他的一些所悟和觀點。”

    “我們延續師道這個話題,周夫子強調的是學貴向善,而我們那位先生主張的是學貴有用,善是道的層麵,而用是術的層麵。他說…”

    …

    “學貴有用,因材施教!好!好!好啊!比我想的更深,此人乃是我儒家大才,等抽出時間,老夫一定要去石牛聽其論道!隻是老夫有個疑問,陳小友與如此大儒同事,言語間卻好像總是對儒學不以為意?”

    一段講下來,學生大多都被帶入深深的思考中,周皓卻不至於,眼睛老辣,看出了陳開神態之中的破綻。

    “周夫子誤會了,我不是對儒學有什麽芥蒂,不以為意也隻是因為我與你們站的位置不同!”

    如果曆史是一條河,那麽陳開就是從河上遊漂流而下的漁夫,如今因為某些莫名其妙的原因,被回到上遊的某個節點,再次隨著時間向前,而周皓,隻不過是生活在這個河段的一條魚。

    就算偶爾跳出水麵,看到一些景象,但最終還是會落到水裏。

    “那站在陳小友的位置,儒學的前路在何?”

    台下,大部分學生仍沉浸在思考之中,台上,周皓問的聲音也不大,僅有近處的少數人聽到,因為禮儀的關係,近處坐的,也基本都是正蒙書院的學生。

    氣氛沉默下來,陳開看著眼前這個胖胖的老者,而老者也認真地看著這個給他奇怪感觀的少年人。

    某一瞬間,可能連他自己也奇怪,自己魔怔了,怎麽會向一個少年人問出這麽一個問題來,這是自前漢末至今兩三百來,多少儒者沒能解決的問題,一個十幾歲的少年,又能如何。

    “兼容並蓄。”

    “兼容並蓄?”周皓皺起眉頭,輕輕搖了搖頭,對於他來說,這不是一個褒義的詞語,甚至某種程度上,與同流合汙無異。

    陳開不以為意,繼續說道:“我知道你們真正的儒者,大多是看不起董仲舒的,因為他將你們心中的信仰,變成迎合權術,任揉任捏的傀儡,但捫心自問,現在的儒學,有資格做世間真理,指導所有人的一生嗎。”

    周皓下意識地搖了搖頭,隻要是清醒的人,沒有人敢認為自己信奉的東西,放之萬人萬事皆準,狂熱分子不算,因為他們不是人,是奴。

    “現今世家尾大不掉,而萬民蒙昧無知,你們想要為萬民做點事,那就必須要打破世家樊籠,但是無論從純粹的哲學理論,還是複雜的現實情況來講,你們不可能將世家的一切,全部砸翻在地,因為你們所推崇的很多東西,與他們如出一轍,都來源於封建和宗法,比如禮、忠、孝…完全否定他們,就是在否定你們自己。”

    陳開刻意控製了聲音,盡量不讓底下的人聽到這些驚世駭俗的大話,隻是說給周皓聽。

    “打破,但又不完全打破?”短時間內,周皓沒能解開其中意思。

    “簡單點說,如今的社會是為以‘情’為紐帶,無論是入仕從政還是經商習武,靠的都是血緣關係和親疏遠近,可以稱之為‘情治社會’,法,徒有其名。既然‘情’已經過時,‘法’無能作為,你們為什麽不從儒學中,梳出一個介於‘情’和‘法’之間的東西,用它來緩和社會矛盾,比如說:理,道理的理。”

    “理?”周皓雖然不理解‘社會矛盾’之類的現代詞匯,但大致意思,已經很清楚。

    “對,上能輔治世,下能開民智,中間如果能順便解釋一下萬物運行的規律,那就再好不過了。隻不過這其中取舍到什麽程度,怎樣不被權術攜裹,就需要好好斟酌了。”

    陳開說著,有意無意地看了一眼湊近而來的梁承,梁承隻是大方一笑。

    “是了,我想起來了!三年前,學宮擴建,顏老尚書寄來賀帖,也說到了‘當不辭其艱,再究其理,以慰天人!’”周皓忽然急匆匆起身,十分失禮地奪路而去,看樣子是去找那所謂的賀帖。

    滿堂訝然,這不知來曆的小先生幾句話,就讓一向淵渟嶽峙的山長如此失禮!

    見此,管事連忙上前安撫場麵,並向陳開致歉。

    陳開不以為意地擺擺手:“時候不早了,我們也該回去了,今天打擾貴院了,告辭!”說著,他同時拱手向梁承作別,也不給對方挽留的機會,直接招呼正蒙書院的學生離開。

    “還想說盡一下地主之誼,招待你們一番,看你這樣子是完全不給機會!”

    梁承跟了出來,他那老仆也在外麵候著,手裏提了一個包裹,他一麵將包裹接過來遞給陳開,一麵說著。

    “我這是給你省事兒,我吃你一頓,你恐怕就無緣無故地要多好多麻煩,還是算了!”陳開說著,接過包裹,裏麵梁承特意幫他搜羅的基本書卷。

    “那有什麽,能跟你暢談交流一番,那些個麻煩,又算的了什麽!”梁承坦然。

    “得了,就算你不怕麻煩,我也怕麻煩,趁周老夫子還沒反應過來,我得趕快溜,走了!”

    梁承知曉陳開性子,便將其送出學宮,不再糾纏。

    “你這家夥,就知道把山長爺爺的東西拿出來忽悠人!”走遠了,羅丁兒忍不住鄙視陳開,那些東西,大部分都是張老夫子漫談時,跟他們說起的,可惜學宮那些人沒有發現她這個人才,不然請她上去,她也能說一些。

    “就是,山長辛苦思考來的東西,讓你拿來裝逼。”邵空也跟著起哄,陳開的詞兒,他可愛學著用。

    這倆沒大沒小慣了,陳開隻是笑而不語。

    錢定方見事更深些,忍不住為少主打抱不平:“少主一向不喜歡跟人談政治、學術一類的事情,如今第一次見到周夫子,卻說了那麽多,想必是欣賞周夫子這樣純粹的人。”

    陳開點點頭:“不光如此,周皓是當世名儒,所結交的,也都是差不多的人,我跟他說這麽一番,也是希望我們家老頭將來被那些門閥世家封殺打壓的時候,能有幾個隊友,不至於太過孤單。”

    陳開說著,瞥了向羅丁兒和邵空,‘我們家老頭’自然指的是張老夫子。

    “原來如此!”錢定方恍然大悟。

    “什麽意思,咱們山長以後會跟你們這些大家族起衝突嗎?”邵空聽完,隻有更多的疑惑,看情形,羅丁兒也差不多。

    陳開瞪了一眼錢定方,閉嘴加快速度,意思很明顯:讓你多事,這下自己收拾麻煩去。

    錢定方隻能苦笑著跟邵空和羅丁兒幾人解釋,但跟這些童真未去的半大孩子解釋深層次的問題,難度可想而知。

    往往解釋完一個問題,又生出許多其他的問題,直到他們回到留白居,上了餐桌,錢定方都沒吃成安寧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