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斷鴻聲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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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招財的話一下子砸中了方濤的心口。家世,是方濤一輩子抹不去的傷。方濤的父親方老爺子,當年也是從童生一路考上舉人的,要說這年月有個舉人的出身已經算是非常難得了,老爺子運氣也算不錯,得了舉人之後便先補了個縣丞的缺,沒兩年縣令病死在任上,這位縣丞大人真的就白撿了個“現成”,當了縣令。按說雖然不是兩榜進士出身,可既然已經是個縣令了,也是不容易。方老爺子自然也就喜孜孜地赴任。

    不過那個時候卻是魏閹當道,方老爺子一來看不慣官場這些迎來送往的“常例”,更看不慣太監橫行,二來方家的家底本來就薄,也沒什麽東西拿出來孝敬上官,更關鍵的,是方老爺子不知道如何去刮地三尺撈油水,這幾年縣令做下來,治下的百姓倒是安生了,可方老爺子卻很不如意,三年的考評連“良”都沒有,時不時地還有上麵來的宦官找麻煩。

    方老爺一狠心,找當時的縣丞想法子解圍,縣丞辦法倒也簡單,如今九千歲如日中天,就算老爺您不想著高升,好歹也別被人家抓住把柄不是?幹脆,仿效各地,給九千歲建個生祠好了!

    方老爺猶豫了半天,隻能咬著牙給魏忠賢立生祠,可這生祠還沒建到一半,天啟皇帝就崩了,信王即位之後魏忠賢立馬倒台,清算的時候這位方老爺算是倒了大黴,不但罷了官,革了功名,還來一個永不敘用。後來方濤出生之後,方老爺本來想給兒子混個出身,可教諭和學政一看到方老爺的名字,立刻躲得遠遠地。父子兩個全毀在太監手上了。

    招財、進寶兄妹倆本姓許,許老爺子本來是個薊鎮邊兵,老建奴努爾哈赤造反那會兒跟著長官去遼東圍剿,負了傷,瘸了,領了安家銀子就回了如皋。方老爺子還是縣令的時候也頗照顧老許,老許很是過了幾年太平時光。方老爺子罷官之後,老許也開始坐吃山空了,咬咬牙,決定鋌而走險,販鹽。

    不過老許人夠精明,到處都是官府的鹽丁,抓了私鹽就是要砍頭的;何況就算沒有鹽丁,揚州府的鹽商手下豢養的打手也絕不容許有人搶他們的生意,販賣私鹽是斷然不敢的。但是你有張良計,我有過牆梯,老許不販私鹽,卻販水。沒錯,就是賣水,沿海的鹽場裏,讓鹽工們喝的水又苦又澀,鹽工們能湊合,可管事兒的不能湊合,老許就買了一輛驢車,取了井水去賣,不貴,一桶一個銅板;返程的時候更實在,直接裝滿一車海水,回來之後一樣地賣,一桶一個銅板。鹽丁們也拿老許沒辦法,人家賣的不是鹽,加上老許是從死人堆裏爬出來的狠貨,那股彪悍讓鹽丁們也覺得惴惴,何況還有白給的井水孝敬,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放過去了。一來二去,老許家的日子也滋潤了起來。

    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的老許,總算沒忘了方老爺子的恩惠,照拂的事情也是常有。方老爺子自打被罷官之後,也就心灰意冷放下了原本讀書人的架子,反而跟老許走得近了。兩家的孩子自然也就熟絡。

    招財的話,一下子刺痛了方濤。在老爺子的影響下,方濤開蒙很早,讀的書也不少,若論進學,進士不敢說,得個秀才之後再拚幾科混個舉人也不是不可能的。無奈之下才被送到四海樓來學個吃飯的本事。可方老爺子的才華能耐方濤是知道的,他就服了自己的老爹,如今老爹被人瞧不起了,心裏當然難受。聽了招財的話,方濤頓時血衝腦門,揚起拳頭就要打過來。

    進寶慌了,連忙擋到兩人中間,慌張道:“哥哥!濤哥兒!你們別打!每天都這麽鬧一出,白地讓人笑話!”

    招財有些悻悻然道:“我說錯了麽?濤哥兒家境便是如此,何必整日想那些不著調的東西來?踏踏實實過日子才是最要緊的!不是我誇進寶,我妹子不過是平日裏吃得少罷了,這眉眼,這鼻梁,這嘴唇,那一點輸給孫家的小姐了?苦了我家妹子整日裏吹了這麽多風,幹那麽多活兒,若是她生在富貴人家,必定是全城數一數二的美人?若吃得好,要身材有身材,要細皮嫩肉有細皮嫩肉,哪裏還輪到你方濤……”

    進寶一怔,旋即羞澀道:“哥,你說什麽呢……”

    招財渾不在意道:“我說錯了麽?濤哥兒的長相、人品你也是知道的,學識也不錯,隻可惜他這家世,若是他能有冒公子那般的家境,想討個漂亮女人還不容易?可惜了濤哥兒一個鳳凰生在雞窩了,說什麽也沒人願意多看一眼,討女人也隻能從雞窩裏找不是?”

    方濤也有些赧然,鬆開拳頭,頹然地坐在屋頂上,長歎一聲道:“若是我能考一考府試,或許能掙個秀才也說不定;若是命好,過幾年也能拚個舉人出來……如今,卻要為填肚子發愁……”

    進寶臉上露出了不忍的神色,挨著方濤坐下來,寬慰道:“無妨的,人有黴三年,自然也會旺三年,隻不過濤哥兒你的時運沒到罷了……”

    招財卻砸巴嘴道:“不管如何,今日一頓大魚大肉卻是篤定了!咱們腳底下又有四個傻冒來了……”

    進寶眼睛一亮:“真的?”

    招財大點其頭道:“當然!就剛才一會兒功夫,濤哥兒已經下去送了十八道菜,嚇!四個書呆子能吃下多少,待會兒還不都是咱們快活了?”

    進寶聞言立刻趴到屋頂上,悄悄揭開一片瓦,朝下麵窺去,招財的腦袋也一起湊了過來。卻看到屋頂下麵的雅間裏四個年輕公子正圍坐在一張桌子旁天南地北、海闊天空。四四方方的八仙桌上層層疊疊地擺滿了酒菜,進寶吞了吞口水,悄悄道:“哇,好多……”

    招財亦是感慨道:“娘的,燒雞一動都沒動,醬肘子隻吃了那麽一點點,黃花魚還有四條,嘿,還有河豚!這可是四海樓的招牌菜!嘖嘖!今兒運氣好!”

    “紅燒獅子頭是爹最喜歡的,文蛤燉雞蛋娘最喜歡,哥,還有你最饞的糖醋裏脊唉!可惜了,清蒸江刀和鰣魚被吃幹淨了,濤哥兒最喜歡了……”

    “嚇!這刀魚還不是昨兒你打上來賣給掌櫃的?你真要心疼你男人,還賣了作甚?”招財不以為然道。

    進寶臉又是一紅,不甘道:“爹有兩天沒回來了,家裏總要有米下鍋才行……”

    招財將瓦蓋好,躺下來說道:“還不是又在哪兒喝醉了?那些個鹽工一旦弄到什麽香螺蝦公之類的,肯定攛掇咱爹買酒,拿咱爹當冤大頭呢!”

    進寶亦是一臉回味道:“酒糟的香螺也好吃呢……聽爹說,咱們這兒吃這些還不比通州城,通州那邊吃得才叫精細……”

    “好東西都進了揚州府了,”一直沒有開口的方濤突然說道,“聽掌櫃的說,如今揚州府的鹽商富貴著呢,剛出水的魚蝦都是選上好的,快馬送到揚州府。揚州府的鹽商們隨便扔個零花錢出來都能把人砸死……”

    “娘咧,這麽有錢……”招財感慨道,“我爹拉一車海水才弄一百個錢,這些販鹽的也賺得太多了!”

    “人家上麵有人!”方濤幽幽道,“知府、巡撫、布政、總兵、鹽道、兵備道……哪一個沒從鹽商那兒拿好處?就是這冒公子家裏,也是有一份兒的。要不我怎麽總想著博個出身呢!有了官身,我才不會像我爹那般傻兮兮地當清官呢,有銀子還不大家賺了?滿天下都是貪官,那麽大家都是清官了;你一個人就算是分文不取,在貪官眼裏,你就是貪官……”

    招財看了方濤一眼:“我怎麽覺得縣學裏的教諭不讓你參加縣試是件好事兒……”

    方濤白了招財一眼,沒有回答;倒是進寶皺眉道:“哥!濤哥兒這麽說,總有他的道理……”

    招財認真道:“不管是什麽道理,我隻知道這廝不能有錢。你看看這廝,窮成這樣還整日裏想著孫家小姐和碧水樓的頭牌清倌兒,若是他有了錢,你還能拴住他?”

    進寶一臉羞澀,方濤卻沒好氣道:“又來了!我都說多少次了,進寶不是我喜歡的那種……”

    “切!”招財不屑道,“你喜歡哪種?前凸後翹的?行!我這就回去好好喂進寶,你說,要撐到多大才算合適?”

    方濤很詫異地看了招財一眼,旋即伸過手在招財滿是肥肉的胸口用力地捏了幾把,笑道:“我的要求不高,有你一半大就行了,不過千萬別像你的這麽軟,整天垂下來亂晃!”

    招財頓時汗毛倒豎,一巴掌拍開方濤的手道:“規矩點兒!那些當官兒的才對男人有興趣呢!你小子也不看看進寶是什麽身板兒!有我一半大?就算隻有我一半大,進寶也站不穩了!走路準得往前直撲!”

    進寶頓時臊得無地自容,伸手連連在招財身上掐著,兄妹兩個鬧成一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