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絕活兒是用來減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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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恨她們?”金步搖頗具意味地追問道。

    “不,我恨我自己,”方濤搖頭道,“連自己的女人都保護不了……”

    “自己的女人?”金步搖的眉眼間滿含笑意,“虧你平日裏還抵死不承認!進寶若是聽到這話,那還不得快活瘋了?”

    方濤苦笑道:“阿姐,是你誤會了!我跟進寶是出了娘胎就訂的親,我怎麽可能賴掉?我當初過的是什麽日子?難道讓進寶跟著我做一輩子的‘閹黨餘孽’?我是怕把事兒說得死了,將來進寶有了好歸宿卻被這麽一紙空口的婚約給絆住……”

    金步搖看了方濤一眼,有些詫異道:“沒想到你是這麽考慮的!不錯,是個男人!”說罷,指了指外麵道:“聽聽,一點動靜都沒了,外麵冷場呢,你出去吧,鍋我來刷。”

    方濤笑了笑,解開圍裙擦幹手道:“辛苦阿姐了!”

    金步搖同樣擦幹手,替方濤整理好衣襟,輕笑道:“去吧!你也是讀過書的,談得興起時,不妨托他們兩個介紹一些士子們認識,開鋪子的,總要多一些人脈。”

    “哎!”方濤應了一聲,大步走出了廚房。

    出了門,方濤才知道阿姐的耳朵雖然好,可沒看到院中的實際情況。董白正在輕微細致地替冒襄烹茶斟茶,這種場合本來就不應該發出任何聲音的。若是此時多嘴多舌,反而是一種不禮貌的行為,就算是你看人家再不爽,大不了拂袖而去,而不是直接開口。

    冒襄謹守著觀茶的禮儀,用鑒賞的目光細看著董白每一個細小的動作,目光中滿是欣賞的神色。有門兒!方濤迅速躲到一邊,悄悄地窺視著兩人。過了一會兒,董白已經講茶盅斟滿,這才恬然道:“方兄弟還不出來……這茶涼了可就沒了味道!”

    方濤一窘,隻得從牆根笑嘻嘻地走出來:“觀茶不可妄語,我不是怕壞了董姑娘烹茶的興致麽?雖然我是俗人一個,可這麽煞風景的事卻是做不來的!”

    董白輕輕地笑了起來:“連觀茶不妄語都知道,還稱自己是俗人!還不快快坐下,品一品青蓮的茶藝?”

    方濤笑嗬嗬坐下道:“都說這喝茶七分在技藝,三分在舌尖。方才那七分我可是沒品到,隻剩這三分麽……嗬嗬,我長這麽大喝過的茶都隻是粗茶梗衝出來的一大缸子,渴了便一頓牛飲,濃了就是苦的,淡了就沒味兒……”

    冒襄在旁邊笑了起來,顧不上禮儀,合攏手中的折扇在方濤肩頭猛敲:“小子,你這人忒不厚道了,董姑娘烹茶的手藝如此精妙,被你這麽一說,煞透了風景!當真有罪!”

    方濤心道,我不這麽俗,怎麽能襯出人家的雅來?當下嘿嘿笑道:“幹什麽樣的活兒,吃什麽樣的茶,什麽貴重香茗,我是連聞都聞不到的!”

    冒襄正色道:“方兄弟這話說差了!倒不是我在這兒故作風雅跟你矯情,喝茶喝的是心境。就算你是販夫走卒也照樣喝得好茶,士子書生也一樣可以牛飲。當年我從考場出來,二話不說直接灌了兩茶壺下人喝的苦茶,還別說,比考場裏頭的茶水好喝多了,苦是苦了些,可剛從考場出來那會兒,就算是再苦的茶,喝在嘴裏都是甜的。方兄弟雖是在庖廚討生活,可做的是人間百味,平時無甚高深言語,偶爾一句便是字字珠璣,你敢說你閑暇的時候腦子就從來沒動過?有些話,不把書讀透的人是絕對說不出來的……”

    董白亦是將托盤送到方濤麵前道:“都說錦心繡口,其實天下大道看的反而不是讀書人,本朝的誠意伯不是寫過一篇《賣柑者言》麽?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人比比皆是,反而如方兄弟這般踏實肯幹的人卻都……”

    方濤接過茶盅,輕輕嗅了嗅,打斷董白的話讚道:“香!”

    冒襄亦是嗅了嗅,同樣讚道:“好手段!”

    董白有些靦腆道:“這是無錫今年開春的新芽,青蓮閑暇時特意請人買了新采的嫩芽,自家學著炒製的,論貴重可談不上,不過卻是一番心意。炒出來的茶口味不盡相同,這一種是青蓮最喜歡的……”

    方濤道了一聲謝,一飲而盡。雙目微閉,一小盅茶含在嘴裏,徜徉許久才眼下去,突然睜開眼睛,大讚道:“好茶!登峰造極!”

    冒襄也將小茶盅的茶一飲而盡,閉目之時眉頭卻微微皺了皺,旋即又舒展開來,緩緩睜開雙眼,微笑點頭道:“好苦,卻又好甜!”言畢,與方濤相視一笑。

    董白自飲了一盞,輕啟朱唇道:“初聞時,隻覺清香撲鼻,蓋因身在局外,隻以為其中滋味必然香甜;次飲時,才覺得苦澀滿口,歎一聲艱難澀口;再品時,發覺苦中有甜,此生並未虛度。人世妙處,莫過於苦中作樂,苦盡甘來。”

    冒襄一怔,旋即起身振衣,向董白長揖道:“謹受教!”

    董白連忙起身斂衽還禮道:“青蓮不過是一時感慨而已,如何敢當冒公子之禮?”

    方濤放下茶盅,淡淡地問道:“從董姑娘的話裏,在下倒是覺得董姑娘似乎飽經滄桑……嗬嗬,董姑娘莫怪,我不是說你老,而是說,董姑娘你似乎經曆的事情比我們多得多……”

    董白臉色一黯,坐了下來,自斟自飲了一盞,一臉的苦澀。良久,徐徐開口道:“青蓮家中原本在蘇州開了一家繡坊,家父是個不第秀才,家母白氏,原本日子倒也安逸灑脫。可是青蓮十三歲上,家父突然病故,留下一大堆家業讓家母操持,家母不擅經營,又因睹物思人而每每傷心,故而便將家中繡坊托付給夥計照管。誰知道惡奴欺主,兩年下來家中繡坊非但沒有賺回一文錢,反而被家奴們吃裏扒外虧空了不少,家母賣盡家產依舊不能抵債,一氣之下重病臥床,青蓮沒了法子才托身歡場……”

    方濤恍然,連忙道歉道:“倒是勾起了董姑娘的傷心事,在下罪過!”

    董白卻輕輕笑道:“方才不是說了麽,不管入口有多苦,總有苦盡甘來的那一天,青蓮雖非名士,可卻自認是豁達之人,過去的已經過去了,此生還有幾十年,那才是值得珍惜的。”

    不得已,旁邊的冒襄扯開話題道:“久聞董姑娘一身絕藝,瑤琴、仙曲、烹茶還有神針,今日領教了董姑娘的烹茶……”

    董白嗬嗬笑了起來:“當日冒公子曲橫塘尋刑沅姐姐的時候,青蓮有幸獻過一曲,想來冒公子這次是來問問青蓮那一包銀針了吧?”說道這裏微微羞澀起來,接著道:“倒不是青蓮不肯獻醜,一來幾位身體康健,無事紮針又無裨益,二來……青蓮的銀針……是自用的……”

    “自用?”方濤奇怪了,“董姑娘身子不大好?”

    董白臉色微紅地點點頭道:“少時多病,虧的拜入以為醫師門下,自己能瞧瞧,後來母親身子也不大好,家境又窘迫,那便是趕鴨子上架了。如今……卻是為了……去一去身上的贅肉……”

    “啊?”冒襄和方濤同時叫了起來,老天,幹她們這一行的身材確實重要,可他們兩個聽說過節食的,聽說過玩劍舞的,聽說過整日吃水果的,卻沒聽說過整日給自己紮針的,還有這種事?

    董白的表情有些憨起來,低頭道:“說起來羞人,青蓮雖然也讀過詩書,可卻沒什麽特殊嗜好,不似香君姐姐、如是姐姐一般整日詩詞歌賦,偏偏就是貪嘴……看到喜歡吃的就……敞開肚皮吃……日子久了,自然有些贅肉,所以用了這個法子……唉!都怨我自己,怎麽就管不住這張饕餮嘴……”

    “哈哈哈……”冒襄看著憨態可掬的董白忍不住大笑了起來,拍著方濤的肩膀道,“難怪董姑娘要拜方兄弟為師了,原來是嫌著自己跑出去吃館子麻煩……”

    董白一臉羞意道:“讓兩位見笑了……”

    冒襄連連搖頭笑道:“不!不!不!哪裏是取笑!在下隻是看到董姑娘真情真性,故而由衷而笑罷了。平日裏見慣了那些虛以委蛇的麵孔,突然看到董姑娘這般小女兒情狀,宛如鄰家小妹,不覺親近了許多,當浮一大白!”

    方濤斂住笑容道:“董姑娘好不容易烹了一壺好茶,冒公子卻想要喝酒?”

    冒襄朗笑道:“聽方才董姑娘所言可知董姑娘不是那種拘小節的人,盡管上酒無妨!”

    董白卻有些故作愁苦道:“剛剛才一桌好酒菜,這會兒再來一頓好酒,明日免不了又要挨上幾針了!”

    方濤到廚下捧來酒壇,拍開泥封,三人舉杯痛飲。酒酣耳熱,方濤拈起一根筷子,輕輕敲擊著酒碗,徐徐唱到:“且把筆啊墨啊放回架,再把詩呀書呀忘幹淨它;繡鞋踢去荷塘裏,羅衫隻在秋千掛。生靈荼毒血飛濺,萬物含悲零落花。揮刀橫掃千軍破,竟是巾幗戰廚下。何故出手百般恨?怪隻怪、郎君偏不理人家!輕洗素手調羹湯,醬醋為墨鍋中畫。綠的菜,紅的蝦,還有陽春雪後新嫩芽,鐵鏟一揮烈火動,繪就一副錦繡江山丹青畫!哎呀,好端端的飛燕吃成了玉環哪!撐破了羅衫、壓壞了秋千架,這讓奴家如何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