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天涯茫茫皆是客(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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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腹中饑餓,覺得肚中骨碌碌亂響,不覺長長一歎,自語道:“腸胃呀腸胃,你如何這般的不爭氣?先前吃下了花子雞,怎麽快就消化殆盡、叫個不停?所幸這地牢之中隻我一人,雖然斯文
掃地,也沒有旁人恥笑。”雙臂按住腹部,微微一歎,又道:“是了,這也怪不得你,想必是什麽百絕迷魂散太過厲害,不知不覺,將我體力消耗精光。”方要站起,一陣頭暈目眩,不覺歎
道:“隻是這五髒之廟少了香火,怎能勉強支撐。”大聲道:“牢頭,你不肯供奉飯食,莫非是私自克扣了飯錢,中飽己囊?”連聲叫喚數聲,門外冷冷清清,無人應答。
頹廢懊喪之時,聽見有人笑道:“你要是餓了,就吃些此地的土特產,味美不膩、精而不費,乃是世上的一道極品佳肴。經常食用,能強身健體、補肺益氣。”
陳天識猝不及防,被唬嚇得一大跳,不覺驚道:“誰?是誰在說話?”
昏黯灰蒙之下,見前方石牆的凹壁深處,隱約有個人影,心中惴惴不安。
那人咦道:“莫非你想看清我的模樣不成?你如此年紀的少年,不瞧俊俏的小姑娘,反倒對我這老頭子興趣盎然,實在有趣。也罷,你休要駭怕,再走近一些,我給你點上一盞熒光之燈如何
?”
陳天識聽他言語,似有調侃揶揄之意,哭笑不得,暗道:“不過是驚愕之下,隨口一句而已,都是牢中淪落之人,神情淒淒慘涼,彼此相見,也是徒增煩惱罷了。既然如此,誰又要看你了?
”隻是聽他招呼,也不好推諉托辭,隻好提起衣袍,小心翼翼地摸索過去。
凹壁甚深,一足踏上,腳底柔軟,竟然墊上了一層厚厚的幹草,便見裏麵那人從身後掏出一盞燈來,淡然灰銀,薄紙之內,幾點晶瑩閃爍之中。
陳天識怔道:“原來是捕來了螢火蟲,取其尾部光芒,攢合為盞。”
見他左首不遠,尚有一張小小低矮的木桌,狀若案幾,幾上一盞油燈,凹台油溢,不覺詫異。那人眉須花白摻雜,蓬鬆蒙麵,用手撥開,露出麵目,卻是個額寬虎眼、地正天圓的漢子,有三
分落魄之氣,又不缺七分英雄魂概,見陳天識呆愕,笑道:“你看我這桌子如何,本是方方正正之物,我嫌棄它不好看,又不能用刀,便依憑地上尖銳的石頭,每日打磨削切一些,五年之後
,方才製做成如此案幾。”
陳天識大驚失色:“他不知犯了什麽過錯,竟然在這裏麵被人關了五年不止?是了,我被他們用*捉來,若是官家的衙門,怎會使用如此齷齪不屑的手段?既然是一方豪強,私設牢房,想必此
人也是極大的無辜。”
他不好出言相詢,嘻嘻一笑,道:“老前輩,桌上有一盞現成的油燈,為何不用?”
那人喝道:“小子,你還笑得出來?肚子不餓了嗎?”伸手從桌上摸來一個饅頭,輕輕嗅聞,道:“還好,味道沒有變化,便慈悲一些,給你吃了吧?”扔給陳天識,被他接著,稱謝之後,
狼吞虎咽。
卻聽那人輕描淡寫,道:“這油燈是辛老賊差人送來的,我如何能用它?”
陳天識吃完,躬身一禮,道:“老前輩尊姓大名?”
那人笑道:“我複姓歐陽,單名一個伯字,在此已經二十五年了。”陳天識驚道:“二十五年?豈非…豈非半輩子都耗在這地底之下?”更是叫苦不迭,暗道歐陽伯如此長久皆不能出去,可
見地牢堅固異常,萬難脫身。本來他還思忖:“若是官家的衙門大牢,那可是逃脫不得的,全國張貼通緝榜文,不被嚇死,也要羞煞亡魂。不過既然是私家拘禁,我卻顧不得這許多了,好歹
要尋個法子出去,自在逍遙。”此刻不免心灰意冷。
歐陽伯看他歎息,笑道:“你以為我受困半生,黔驢技窮,你也必定無計可施,隻能乖乖地受困此處嗎?哈哈,這地牢雖然可靠,但也不是什麽鐵壁銅牆,區區脫身,又有何難?”
陳天識半信半疑,靈光一閃:“不錯,你是個極愛麵子之人,自然要為自己說些好話。”
卻聽歐陽伯開口罵道:“辛老賊,你貪我圖書,匿我密笈,實在是天底下卑鄙無恥之極、憊懶無賴第一的惡徒。”從身後接過一隻石碗,喝上裏麵的幾口清水,潤潤嗓子,繼續大罵,越到後
麵,言辭更是不堪。
陳天識細細覷看,見石壁後側,有一處鍾乳岩石,水滴在下麵凝結,成珠之後,盈盈沉墜,“丁璫”落下,正被石碗盛接。
門外有人笑道:“歐陽大俠罵也罵夠了,弟兄們,一切照著老規矩辦理。”陳天識大為詫異,忖道:“也不知他說的老規矩是什麽?”
便看大牢中央的頂端被人拉開一條石逢,有人垂下一根繩子,下麵懸著一個托盤,雞鴨酒菜,樣樣不缺。
傳來一陣聲音,道:“歐陽前輩,這是今日的配菜,有那金陵的鹽水鴨、大都的酥嫩燒雞、窖藏八十九年的杜康美酒及川府活水魚,不知你老人家可還滿意?”
陳天識聽他逐樣介紹,不禁垂涎欲滴,暗道:“一個小小的饅頭怎能果腹?這許多的好菜,歐陽前輩豈能輕易吃光?若是能夠邀我同席共飲,正是人生一大妙事。”
托盤旋轉三圈,歐陽伯閉目養神,隻是不動。
陳天識大急,道:“老前輩,你若是手足不便,我替你取來如何?”以為一番好心好意,必然能夠博他歡心,方才邁足,不妨歐陽伯雙目陡睜,怒道:“你若是敢碰那托盤一下,我便取了你
的性命,叫你從此當個餓死鬼,終身不得解脫超度。”氣勢凶悍,好不駭人。陳天識束手無措。
上麵那人笑道:“歐陽前輩一如既往,委實無奈。”將托盤又提了上去,不多時,又放下一條軟軟的繩梯,道:“莫非此時此刻,你老人家還是不肯出去?外麵的輕車駿馬皆已備妥,何不快
意馳騁,山河逍遙,何必苦守這荒冷陰隅,不見天日?”
歐陽伯罵道:“辛老賊不還我寶書,我是決計不會出去的。”
陳天識甚是詫異:“原來他不是受得別人關押,而是自我羈絆,卻不知他口中的辛老賊是誰,貪了什麽寶書,竟然執拗如此,甘受幽禁之苦二十五年?那辛…辛什麽的也好不狠心,不過一本
書罷了,何必強自占有,還給人家就是了,何必耽誤別人小半輩子的春秋。”
上麵吆喝道:“收了梯子,午時再來。”
陳天識急道:“我是好人,放我出去。”跳起來去捉那軟梯。
便在此時,一盆涼水泄了下來,正澆在他的頭上,有人斥道:“你是好人,還是惡人,皆要等候我家大小姐的審問定奪。若有本事,自己將鐵門撞斷,果真如此,我們必定不加阻攔。”
陳天識跌倒在地,狼狽不堪,慌忙將外袍脫下,道:“你們私設禁室,迫害好人,眼中可還有王法?”無人應答,石縫緩緩闔起,不留絲毫痕跡。
歐陽伯哈哈大笑,道:“他們既然挖掘了這個地牢,可見就是目無法紀之人。你明知故問,一者氣急敗壞,二者昏噩糊塗,可笑也,可笑也。”
陳天識又羞又急,將濕衣掛上牆壁鐵釘,訕訕抱拳道:“前輩見笑了,卻不知你與那辛…辛某有何恩怨?不去尋他問個清楚,奈何自關於此。”
歐陽伯愕然一怔,默然不語。陳天識道:“前輩若有難言之隱,不說也罷。”歐陽伯喟然一歎,道:“說得,說得,老夫知天命之年,還有什麽說不得的?”深吸一氣,大聲道:“外麵的狗
崽子聽好了,今日我便將你家辛老爺的種種來曆說個清楚,雖然談不上中聽,卻也真實無比。”叫陳天識坐在他的跟前,凝神傾聽,鐵門之外與頂端石壁,皆有腳步聲過來,不覺莞爾。
歐陽伯道:“我與辛老賊本是長江河豚幫的水賊,他使槍,我用刀,打劫過往客商,掠財取命,倒也配和默契,因此在這江南武林之中,倒也得了一個薄名,喚作‘長江雙煞’。”見陳天識
瞠目結舌,又道:“你也休要偏視,我們雖然是水麵上的強盜,但自有一番道義規矩,隻對貪官汙吏、金國的細作探子、不良奸商下手。”陳天識笑道:“如此說來,也是義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