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回草木巍巍過東南(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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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天傍晚,江水翠竹碼頭飄來一葉小舟,舟上前端坐著一個漁翁,一手執杆垂釣,另一手輕輕搖櫓。這櫓設計得頗為輕巧,便是他隻手搖晃,亦然全不費力,隻是不能快猛,悠悠然,行駛極

    慢。船櫓蕩起微紋薄暈,恐因此駭壞水中的魚兒,是以那魚竿極長,拿捏不得,又在船側支起了一座小小的木架,將杆架於其上,一手握端按壓旋轉,稍許小動,架外長杆便能大動,正好操

    控把握。

    晚色清風、江水薄綿,冷月靄雲,倒也愜意自在。

    舟上小棚之內,走出一人,在老漁翁旁蹲下,凝視江麵良久,喟然一歎,道:“這舟走水流,魚兒或是沉眠熟睡,或是疏懶懈怠,不肯吃鉤,老先生豈能釣得一兩尾麽?”

    漁翁看似年過五旬,嘿嘿一笑,道:“如何釣不得,這鉤上的蚯蚓,在你眼中,不過是泥土裏的一條黏黏小蟲,滑不溜丟,不名一提,但在江水的大小魚兒看來,卻足比美味佳肴,正若人之

    財寶、世間的綺珍古玩一般。這世人看得金銀財物,那會怎樣?莫不是爭相追逐,苦苦求索,莫說陌人生麵,就是在兄弟姊妹、親朋好友之間,鬥得一個你死我活、同歸於盡,那也是在所不

    惜的。魚兒沒有道德約束、綱法禁錮,亦然不脫此無窮醜態。”言罷,隻覺得手臂微觸,不覺笑道:“所謂‘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這魚兒說來就來,投入我的魚簍了。”不再搖櫓,雙手

    捏定那釣杆,便往後麵抽提。旁邊那人也來幫忙。不多時,長線出水,一尾大鯉魚破水而得,月色之下,映照得鱗片灼灼熒光,亮若爛銀,跌入簍中,猶然掙紮跳動,卻再難蹦出樊籠,隻看

    得雙腮蓋片一張一合,勉強呼吸,生活甚是困難。二人哈哈大笑,又聽得有女子奇道:“怪哉,這夜江之上,他果真釣得有魚麽?”話音甫落,便看棚前的碎花布簾被人挑起,一個明媚女子

    盈盈走了出來,微微一笑,又道:“不識哥哥,他老人家玩心鬧重,你也一並胡鬧麽?唉!這一邊釣魚,一邊劃船,何其緩慢,真不知何時才能靠岸了?”船客非他,正是羅琴與陳天識二人

    。

    老漁翁微微一笑,道:“姑娘,這薄板碼頭、薇竹江岸,不就在眼前麽?隻是此刻夜深人靜,內裏鎮陸的客棧皆已打烊,你們便是上去了,也不得地方投宿安歇,說不得隻有在一處破廟街簷

    、橋洞巷角暫棲,既然如此,何不就在我這小船的篾棚中將就一晚,好過你風餐露宿、流落街頭也。”

    羅琴不禁莞爾,道:“老人家還真是好心腸。”又對陳天識道:“不識哥哥,你如此良宵美景,卻不詩興大發,張口便來沾誦得幾句麽?你看這破落碼頭,蘆葦初成,翠綠方結,雖然在夜黑

    之下看得不是甚為清楚,卻也不是江南濃春美景麽?”

    陳天識笑嗬嗬道:“夜風微寒,過酒即變酸,說不得你又要聞著哪裏有什麽陳醋的味道了。我再要風騷一番,被你揶揄,此‘騷’非彼‘騷’也,委實難堪。”

    老漁翁笑道:“我也不是文人,但素來知曉詩歌之雅,小相公若能風騷也好,《離騷》也罷,何不趁此抒懷。我這小舟輕薄,去不得大碼頭,這江邊的鄉下岸泊,翠竹綿綿,月色映照,其實

    尚有情趣,就當不得一詩麽?”

    陳天識臉色微紅,道:“老人家說得《離騷》二字,可見學識不淺。”

    老漁翁稍有幾分得意,搖頭晃腦,道:“我這楚地本是屈原故鄉,人人皆好詩纓禮儀、文筆春秋,有何奇怪?小相公便附雅一首,莫不暢懷呢?”

    陳天識笑道:“既然如此,卻之不恭,隻是我腹中無甚好詩,便借用前朝人物筆墨,以為釋懷抒意怎樣?”老漁翁與羅琴拍掌稱好。便看得陳天識張口忽道:“

    青林何森然,沈沈獨曙前。出牆同淅瀝,開戶滿嬋娟。

    籜卷初呈粉,苔侵亂上錢。疏中思水過,深處若山連。

    疊夜常棲露,清朝乍有蟬。砌陰迎緩策,簷翠對欹眠。

    迸筍雙分箭,繁梢一向偏。月過驚散雪,風動極聞泉。

    幽穀添詩譜,高人欲製篇。蕭蕭意何恨,不獨往湘川。”

    老漁翁歎道:“雅,雅,果真意蘊十足,不若岸上的幾位白話先生白話成詩,十竅九不通。卻不知此詩作者是誰?”陳天識笑道:“這首詩我本也記憶不全,後索性不去記憶,隻捧著書冊在

    竹林中走上幾圈,沾泥涉水之後,字字句句,反倒如刻在了心裏一般,卻是怎麽也忘不得了。作者喚做朱放,唐朝人,雖然不及李太白與杜子美有名,我卻歡喜其詩中清雅微悵,幽幽澗底泉

    水之意。”羅琴嘻嘻一笑,竟不說話,自掀起簾子進去。

    月落烏啼,鳥雀酣眠,蘆葦隨風輕輕拂動,自見江南一般風情。不多時,老漁翁又釣得一尾錦魚,見其尚未長成,遂取下魚鉤,將此魚放回江內。

    陳天識歎道:“老人家頗識狩漁之道。”

    漁翁歎道:“我知曉有什麽用呢?凡物取之有道,不可過度,胡亂伐取,傷及獸魚禽鳥的後嗣繁衍,到頭來自會陷沒自己而已。如此道理,乃是淺顯之極,便是三歲的小孩子也能知曉,為何

    那獵戶漁夫反倒不知?並非不知也,而是心中貪婪絕吝,一味拚命索取罷了。”

    陳天識甚有感概,道:“當今宋金對峙,金人虎視眈眈,宋君則惴惴苟安,南地百姓惟恐安樂不長,不思厲兵秣馬、固防邊疆,卻是抓緊時刻日益享樂,日日歌舞尋歡,夜夜醉生夢死,正是

    今朝盡歡莫耽擱,何管明日瓦上霜?如此一來,世風頹廢敗壞,人心皆變得貪婪不足,細微末蛇,尚覬覦浩然大象。”

    老漁翁道:“是也大人有大貪,小人有小貪,其實貪得又怎樣?要是金人果真打將了過來,還不是一切皆空,放眼所在,殘垣瓦礫,荒草千裏?什麽富貴,什麽美人,聚斂半生,富貴為他人

    受享,美人入他人羅帳。還不若我這一般逍遙江水,小舟安家,倒也逍遙自在。”

    陳天識雖有唏噓,對其後麵一句話語,卻頗不以為然,暗道:“金兵果真打將了過來,又豈是你一葉輕舟,可以漂泊躲避得?唉!真要是到了那個時候,少不得還要提起武器,與敵爭鬥廝殺

    。”

    他胡思亂想之間,聽得老漁翁又道:“是了,若說古往今來,這最大的貪婪者,莫過於那秦始皇帝了。他不是建設一座奢華無比的阿房宮麽?其中珍玩鬥載車量,絕色美女如雲團密簇,可到

    頭怎樣,還不是被我楚地英雄之項羽一把火給燒了麽?燒得好,燒得好。小相公,你意下以為呢?”

    陳天識愕然,搖頭道:“秦始皇聚斂天下財色,固然不對,但項霸王一把火燒掉,卻有失計較。財物為天下人之財物,便不可將之分發給天下人麽,內力嬪妃、公主、宮女,也可發到人間,

    各尋心上之人匹配,其後生育,正好彌補戰亂銳減人口之禍,又何樂而不為呢?”

    老漁翁一怔,頷首笑道:“小相公乃仁慈之人也。但官性狠毒,你便是讀得再多的書,也做不得官。”陳天識不以為然,笑道:“我也與您老人家一般,歡喜逍遙自在,何必作官受束?其實

    說來,那些文章字句、詩歌詞曲,皆是世人文學、百姓歡娛傳承之事,又與當官有何幹係?一人讀得再多的書,不識道理綱常,做了官,反倒容易為害一方;一人便是大字不識,但精通人情

    世故、律法道德,治理地方,未嚐不能風調雨順,教百姓安居樂業。”

    老漁翁哈哈大笑,道:“小相公年紀雖小,但見識不凡,有趣,有趣。老夫也有十分的佩服了。”他笑吟不絕,卻是誠心誇讚。

    陳天識頗為尷尬,連道不敢,想起阿房宮、秦始皇往事,不覺念誦道:

    “六王畢,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覆壓叁百餘裏,隔離天日。驪山北構而西折,直走鹹陽。二川溶溶,流入宮牆。五步一樓,十步一閣。廊腰縵回,簷牙高啄。各抱地勢,鉤心鬥角。盤

    盤焉,焉,蜂房水渦,矗不知乎幾千萬落。長橋臥波,未雲何龍?複道行空,不霽何虹?高低冥迷,不知西東。歌台暖響,春光融融。舞殿冷袖,風雨淒淒。一日之內,一宮之間,而氣候不

    齊。

    妃嬪媵嬙,王子皇孫,辭樓下殿,輦來於秦。朝歌夜弦,為秦宮人。明星熒熒。開鏡也。綠雲擾擾,梳曉鬟也。渭流漲膩,棄脂水也。煙斜霧橫,焚椒蘭也。雷霆乍驚,宮車過也。轆轆遠聽

    ,杳不知其所之也。一肌一容,盡態極姘。縵立遠視,而望幸焉,有不得見者叁十六年。

    燕、趙之收藏,韓、魏之經營,齊、楚之精英,幾世幾年,剽掠其人,倚疊如山。一旦不能有,輸來其閑。鼎鐺玉石,金塊珠礫,棄擲邐迤。秦人視之,亦不甚惜。

    嗟乎!一人之心,千萬人之心也。秦愛紛奢,人亦念其家。奈何取之盡錙銖,用之如泥沙!使負棟之柱,多於南畝之農夫。架梁之椽,多於機上之工女。釘頭磷磷,多於在庾之粟粒。瓦縫參

    差,多於周身之帛縷。直欄橫檻,多於九土之城郭。管弦嘔啞,多於市人之言語。使天下之人,不敢言而敢怒。獨夫之心,日益驕固。戍卒叫,函穀舉。楚人一炬,可憐焦土。

    嗚呼!滅六國者,六國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嗟夫!使六國各愛其人,則足以拒秦。秦複愛六國之人,則遞叁世可至萬世而為君,誰得而族滅也。秦人不暇自哀,而後人哀

    之。後人哀之,而不鑒之,亦使後人而複哀後人也。”

    正是杜牧之《阿房宮賦》,此刻誦來,憶前朝繁華舊夢,曆史故事,唯聞春秋歎息,史官扼腕,胸中平然之下,更有洶湧潛流,莫不若那滿滿春江之水,東逝悵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