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回雲林深處鬆花滿(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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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發怪人緩緩從棺內爬起,就著金算盤的攙扶,便在草屋之內來會踱步。白石上人將壁廂的窗格支開,窗外斜樹撐遮,金燦燦光芒透過枝葉滲透進來,一掃屋內陰戾之氣,教他二人步陽樹萌

    ,就在方寸之間散心。楊不識翻出棺材,在旁邊椅子上坐下,默默調息複原。

    辛英守候一旁,靜靜凝視於他。稍頃長發怪人哈哈大笑,咳嗽兩聲,卻非疾患所致,朝著窗外吐出幾口濃痰,立時神清氣明,抱拳道:“多些小兄弟仗義救持,以德報怨。我這裏身無餘財,

    便用這口棺材報答你吧。”

    辛英聞言色變,怒道:“棺材是裝死人之物,你要送他棺材,究竟是何意思?”心下惴惴不安,以為長發怪人欲以怨報德,卻要趁楊不識氣衰力竭之際謀算下手。長發怪人不以為忤,笑而不

    語。白石上人輕聲道:“善哉,善哉,女施主不知館內乾坤奧妙,如此嗔怒,也是理所當然。”辛英冷笑道:“你這番說話,倒有幾分象是和尚了,可惜還是個假惺惺的惡和尚。棺內有什麽

    奧妙?是了,躺在裏麵之人,莫不就是看瞧得一些幽冥城、鬼門關、十代閻王、牛頭馬麵麽?再要多說些,無非也就是奈何橋、背陰山罷?”手臂一緊,低頭來看,原來皓腕正被楊不識握著

    ,搖頭道:“辛姑娘,你誤會了。”此言一出,登教辛英詫異莫名,咦道:“我誤會什麽了?卻是你此刻糊塗了吧?”楊不識微微一笑,說道:“你看看棺內,便即知曉。”

    辛英愕然,囁嚅道:“一具鐵底厚木的棺材,又有什麽好看的呢?”話雖如此,難免好奇詫異,幾步走到棺旁,探頭往裏麵望去。她素來膽大,但女兒家畏懼蟲鼠鬼怪,本是天性使然,左手

    握劍,不敢鬆彈,右手攀著槨邊,胸中依舊砰砰亂跳。裏麵座下墊著一塊黃錦緞,先前被長發怪人一番亂動,此時已然皺成一團,擠縮於角隅。仔細一看,棺材底下有碧沉沉之物,隨身體左

    右擺動,那物也光影成織,若片片搖曳彩雲間、茫旋春水動朝霞。

    辛英昔日於辛家莊時,便歡好世上奇異華豔之物事,後得入宗王府,再被納進完顏亮皇宮內院,這南疆北土、東海西域、中原八方的奇珍異寶、造化天工,更是見之不少,多有品鑒學習。修

    鍛之下,目光如炬,眼神湛然,一見此物,心中登生驚歎,皆因此物乃是產自南海海底的一塊藤蘿綠玉,玉上遍體是細密紋痕,跡理十分奇異,形萬物,可若飛鳥,能成走獸;山水綿綿不絕

    ,臨摹天地壯麗景色,欲仿秀男仕女,幾疑真人挾袂入玉。是以《萬物品鑒》有雲:“南海綠玉,天下奇珍,若能得一寸,衣食三年,得一尺,富甲半生,然拘泥海底,甚難攫取,千金難求

    。”足見此玉珍貴之極,便是片屑,也彌足捧惜。棺內綠玉,長愈八尺,寬徘三尺,這般完整的一塊,價值豈能衡量?更見一端若有字跡,細細辨認,赫然是“完整渾珍”四個字跡,斷非刀

    斧鐫刻。

    辛英瞧得瞠目結舌,緩緩轉過身來,顫聲道:“你們有此玉,何必要我那寶藏地圖?便是覓獲藏寶,其價值想來較它或有不及呢。”

    長發怪人微微一笑,歎道:“這番道理我們也省得,可是卻偏偏給不得那‘勾死人惡醫’呢。”辛英與楊不識麵麵相覷,不知所以然。金算盤大聲道:“你休要以為是我等舍不得這寶貝,實

    在是那‘惡醫’脾性古裏古怪,說道得了這藤蘿綠玉之後,就要將之砸成好幾塊,然後細細打磨。”楊不識聞言,大是奇怪,問道:“那,那什麽‘勾死人惡醫’為何要將這寶貝砸成碎塊,

    大玉不珍,卻要淬成諸多小玉呢?”

    金算盤怒道:“自然是神誌不清,心意異化了。這快寶貝是我大哥師父傳下的救命之物,曾言道可賣可送,然決計不可辜負‘完整渾珍’四個天生字跡,否則他老人家九泉之下,也不能瞑目

    歇頓,定化那嗚咽的遊魂,慟哭傳悲、哀戚訟冤咧。給那‘勾死人惡醫’不怕,卻豈能任之為所欲為,好好的寶貝,天下無二的奇珍,竟然被眼睜睜地分砸碎碾?可惡,實在是可惡之極。”

    辛英搖頭道:“非也,怪傑奇人,雖然秉性不同,但也不是胡鬧糊塗之輩,這般做法,或有其他什麽用意吧?”白石上人合十道聲“阿彌陀佛”,諾道:“如此舉止,不過為個‘名’字罷了

    。”金算盤大力點頭,拍掌呸道:“不錯,他把好好的大玉斷成小玉,天下怪誕之為,再也無人能出其右,自然是大大的出名了。不過這名聲又熏又臭,傳載流傳,受後世之人恥笑詬病,換

    作是我,便是死人也要羞臊、白骨難安,哼哼!還是不要的好哦。”

    長發怪人歎道:“是以我雖然苦楚難當,也不敢將此師傳寶貝奉獻於之,於是思來想去,劫了金國王妃的寶藏,以其中無數錢財替代,也是可行之法。”言罷,又朝楊不識抱拳稱謝,說道:

    “不想卻引來救命恩人,化解在下走火入魔之厄難,乃是天意昭昭,冥冥之間皆有早安排也。是以心中感激,無從為報,便將此棺一並敬奉。”

    楊不識暗道:“此物雖然價值連城,折變金銀,富可敵國,可是我得了何用呢?若能與琴兒相互廝守,攜手共生,從此笑傲山林,袖風擔月,豈非才是人生第一的美事?”方要出口推辭,便

    在此時,聽得外麵有人冷笑道:“哪裏來得渾小子,竟然搶奪了本醫姑的生意?你得罪於我,便好比惹上了陰世的閻羅王,要想活命,或是免脫糾纏,便將那藤蘿綠玉送於我,大夥兒自然兩

    清,互無該欠。”話落人至,便看一條人影如飛竄至屋內。

    眾人仔細觀看,見此人是個中年婦人,體態微豐,渾肩圓腰,前腫後墩,穿著一襲黃衣裳,裙擺寬短,手臂挎著一個竹籃,便似街頭討價還價的花婆大嬸。觀止容止,眉如小月,稀稀鬆鬆,

    眼睜一線,欲大難顯,鼻如懸膽,偏生突兀。笑與不笑,都是一般無二的尋常平庸模樣。她見著辛英,眼有妒意,冷哼道:“生得小狐狸精般又能怎樣?難道還能保全一輩子的美貌麽?可聽

    過‘昨夜猶憐桃花麵,今朝難逃兩鬢霜’,又道‘良宵千金,皆羨紅綃帳中鴛鴦美,歲月如刀,哪知黃土隴頭白骨埋’。”

    辛英愕然無語。楊不識搖頭道:“非也,非也,鏡中花月雖虛幻,滿地彩萍依縈懷。把酒盞茶解真味,故花成蔭入夢來。豈能是說忘記便可忘記的?”那中年婦人神情獰詭,陰惻惻道:“好

    ,好,古語說什麽‘才子佳人’,我今日方才這其中的意思了。”眾人不解其意。聽她得意道:“佳人美貌,才子好色,自然要竭力為之奉承,在那美女香臀上好好拍拍馬屁了。”言罷哈哈

    大笑。

    外麵陽光爛漫,初夏盎意,但是她這般笑來,卻狀若夜梟鬼魎,尖嘯懼悚。金算盤拂袖而出,罵道:“勾死人婆子,我大哥疾患解除,咱們再也不用求你了,你還來這裏擺著臉色作甚?是了

    ,莫非你還惦念著要將綠玉碎裂嗎?果真是賊心不死呢?”楊不識與辛英相顧一眼,心想:“原來她就是‘勾死人惡醫’,卻是個胖嘟嘟的婦人呢。如此說來,倒與那‘無常惡醫’之黑無常

    頗為相似。”那婦人雙手叉腰,竹籃別於腹前,道:“不錯,這棺內的物事,無論如何也要碎裂,否則怎能成就我千秋偉業?”長發怪人哈哈一笑,厲聲道:“狗屁千秋偉業?王萍,隻怕我

    等就是依照你的要求,將那診金聚齊,這綠玉不如你心意粉碎,怕也不能得你診顧吧?”

    王萍哼道:“這是自然,想錢財再好,也不過是些身外之物罷了。我斂聚貪多,便成金山銀山,又有何用呢,死後兩腿一蹬,不過是遺惠他人而已?唯獨傳名後世,方享不朽。”見眾人不解

    ,挑眉笑道:“我綽號‘勾死人惡醫’,勾死人者,便是說死人到了奈何橋上,魂魄離竅,我也用辦法將之勾將回來。如此可見,我醫術足享高明,是也不是?”白石上人低聲道:“你德操

    雖敗,然醫術精妙,也是眾人皆知。”

    王萍喜道:“你‘流水枯木’說出此話,你那兩個兄弟還有謬異?”

    金算盤大聲道:“單單論你醫術,確能享名傳世。我等黑白分明、是非了然,絕不顛倒混淆。”長發怪人頷首道:“兩位兄弟所言,俱合我心。”王萍從袖中掏出一冊,笑道:“好,好,你

    們不算欺心。隻是同樣具載我的醫術,用書籍傳世,卻不如那棺內寶貝呢。”眾人愕然,見之神色悅愉,皆難知其意。王萍挼掌笑道:“汝等何其愚也,豈不聞妙曲雖好,但高則和寡,從者

    寥寥,難應傳揚。我這醫術便是妙曲,卻高不得,一切依賴,就在棺內藤蘿,不然我何必費此偌大的心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