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回明月幾時照九州(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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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不識隨南宮音步入石梁之後,燃起新燭,火芯之根,蠟融盈盈。烏鐵手此刻安靜得緊,雙目緊閉,呼吸均勻,鬼斧三與袁子通將他扶起,成盤跌打坐之狀。周冶平端進來一盆清水,置於床
旁。南宮音略一猶豫,低聲道:“楊少俠,我現在要將三根銀針刺入你的左手指頭,所謂十指連心,必定苦楚難當,你…你卻要忍耐一些了。”
楊不識心中凜凜,但見烏鐵手臉色灰黑,渾體上下,皆為毒蔭,不覺大為堪憂,便是什麽害怕疼痛也顧及不得,搖頭道:“無妨,南宮莊主盡管施針,雖說十指連心,指疼必定心疼,但心疼
好歹勝過心焦無措。”
包向弘與胡元草幾人立於梁檻室口,聞言豎起大拇指,誇讚道:“這才是好漢子,不虧是我丐幫的好朋友。”南宮音微微一笑,道:“你要是疼痛,便叫喚也無妨,他沉混難醒,不會受擾。
我也能酌情運整、好好調節。”便看她從腰中吞出一個小布囊,揭開疊層,裏麵包著數根明晃晃的銀針,各自長短相當,但粗細不一。南宮音挑選了三根銀針,放在燭火頭上炙烤了片刻,柔
聲道:“請楊少俠也盤腿而坐。”
楊不識心中突突亂跳,依言行之,不由自主忖道:“南宮莊主乃是百獸莊的大當家,訓化馭使千百獸禽的本領可謂之獨一無二,卻不知她的醫道藥術的修為究竟怎樣?”轉念想起了“無常惡
醫”柳、樸夫妻,竟生出一個念頭:“他兩人雖然稀奇古怪,又有拿活人試毒煉藥的不良惡習,然歧黃之術妙絕天下、世人皆知,本事不爭之事實,若是由他們其一替我紮針,休說三根,就
是要四個指頭全部紮滿了。我也不會畏懼,毫無害怕之感罷?”便在此時,一個肥肥胖胖的人影陡然晃入腦中,搖搖擺擺、如拙蹣跚,其輪廓俱為贅肉脂膚所遮掩表飾,不住指手劃腳、叉腰
頓足,若爭辯駁斥道:“荒謬,荒謬,我的醫術難道就不高明嗎?”楊不識不由噗哧一笑,暗暗心想:“是了,如何把她給忘了?她是那樸無常的同門師姊,樸醫刀治療那黃衣秀士不成,也
要千裏迢迢南下,專程尋她幫忙,由此足見,她那造詣果真更在黑白無常之上了。”
正自胡思亂想,左手食指忽然一陣刺痛,此痛極清極遠、極深極長,瞬間教人心中也是一陣疼痛。若論其程度,遠不及刀砍斧劈之創傷,但額頭不覺冷汗涔涔,黃豆珠子大小的汗水暴滲而出
,未過片刻,就連眼前睫毛也溢濕了。南宮音側坐於他身畔,左手掂帕輕輕擦拭他臉上的汗水,右手捏著第二根銀針,目光流轉,頗蓄關切之色,靜靜注視於他,見楊不識不言不發,尚凝目
牽鼻,咬牙切齒,模樣雖似滑稽,卻知他以極大毅力隱忍疼痛,便問道:“我…我要紮下第二根針了。”
楊不識聞言,激靈靈打個寒噤,便若呼吸灼刺,好不難受,暗暗叫苦不迭。他心中誦道:“大丈夫威武難屈、苦楚不淫,我讀聖賢書,通人情世故,也是大丈夫。既然是大丈夫,我就不能給
這三個字丟臉。”深吸一氣,點點頭,勉力吐出兩個字來:“紮吧。”待第二根銀針貫入中指,又是一陣痛悸,便覺得左手三陽、三陰漸漸陷沒於恍惚麻痹之中,先前還好象千萬把小刀微刃
剮來剮去,吐納數下,反倒不似原先那般難受。周冶平道:“疼過頭了,便不覺太疼。”
包向弘搖頭道:“哪裏會不疼呢?為朋友兩肋插刀,想來也不過如此了。”回頭見胡元草、朱建佑、曹德環三人隻瞧得目瞪口呆,說道:“你們要是不信,就在自己肋下淺淺插上兩刀,或是
就在手指頭上紮上幾根針,比較一番,便知我說得不錯了。”那三人哭笑不得,急忙應道:“我信,我信。”
楊不識作勢一笑,其狀艱難,卻笑不出來,心中暗道:“若是能完全麻痹,我也不覺得疼痛了,那才是大大的好事哩。”孰料他修習了八脈神功,丹田內息受左手三陽、三陰經絡震顫感應,
瞬間發動,尚不及意識趨導引貫,便蒸蒸沸騰起來。楊不識暗呼不妙,心知這道真氣若是衝入了左手手臂,必定會將兩根銀針疾彈而出,於是強加壓抑。
饒是如此,尚有一細股內氣流向左肩。楊不識大驚失色,急忙伸出右手手指,點向自己左邊“肩井”穴,倉促之間,將這些真氣且封堵了六成,卻還有四成脫羈甩絆,突破轉下,先過“天府
”,後入“孔最”,於“勞宮”處方始被楊不識勉強按捺。
南宮音正待插入第三根銀針,見他中食二指上的銀針不住晃動,而手掌卻絲毫未動,不由暗暗詫異。她也是習武之人,算得運氣納力的大行家,心知楊不識一心要救那烏鐵手的性命,決計不
會一麵答允刺針,另一麵又默默運功潛抗,想起適才他急點自己穴道,略一思忖,便即明白其中的道理,心想:“他惶惶張張自點己穴,原來不為鎮痛,乃是要克製體內的應生真氣。楊少俠
內功好生渾厚呀1
她那第三根銀針要紮向楊不識無名指,但針尖方觸之指頭,卻怎麽也紮不進去,似有一麵小小牆壁擋於跟前,這銀針又是甚細甚脆之物,擋不住強力擠推,若逞暴施蠻,反易折斷。南宮音試
了幾次,終究無法,於是低聲道:“楊少俠,放鬆些。”楊不識會意,有些愧疚,深吸一氣,將手掌內息倒貫入手臂。那手指頭鬆軟隻在一霎那,南宮音反應極快,急忙挺針送入。這一針未
免稍稍用力,痹疼刺痛遠勝前麵兩針,楊不識忍耐不得,登時頭暈目眩,身子一歪就要跌倒。南宮音“啊呀”一聲,慌忙將他抱祝周冶平眉頭微蹙,說道:“大姐,我來扶他。”卻看楊不
識長長歎了一口氣息,自己緩緩坐正。
南宮音頗似過意不去,略一定神,見楊不識臉色由白轉紅,漸漸血潤複色,心中方才稍安,用絹帕將他耳垂頸脖下的汗珠子緩緩擦拭,說道:“這第二步,便是要少俠將血逼出手指頭,不可
太快,亦然不可太緩。我再用三根銀針紮於烏鐵手手指,將血液傳於他體內,過經絡而驅麻痹,通穴道而運氣血,再兼合他自身內力,可以為解毒之效。”
楊不識恍然大悟,原來她是要用自己鮮血與烏鐵手體內度血相融,化消去毒質,於是微微一笑,費力道:“兄弟,兄弟即可。”鬼斧三道:“楊兄弟是個靦腆的人咧,南宮大莊主,你隻要叫
他小兄弟便是了,若是一口一個少俠,他聽來甚不習慣。”南宮音點頭道:“他有俠義心腸,卻不歡喜那俠義之譽,想必是小時候讀了不少的書,多是《大學》、《中庸》雲雲,文重含蓄、
斂而薄發。這‘少俠’二字,快意恩仇,卻未免有些慷慨武斷、偏義莽撞之嫌,是以小兄弟不太樂意了。”
袁子通搖頭道:“那倒未必,我看小兄弟既然背劍遊走江湖,能來此君子峰下參加武林大會,足可見他俠心俠行,有何懼區區俠名?我讀書不多,卻也知那司馬遷於其千秋《史記》中,專門
著述《遊俠列傳》,其中言及原憲與季布。那原憲可了不得,他也是大聖人孔夫子的學生,道理懂得不可謂之不多,卻半隱半俠,領袖清流,與那子貢、冉子求官謀仕大為不同,但誰又敢小
瞧他了?不識兄弟讀的書多,未必就不能叱吒武林,也與那原憲一般。”眾人大呼有理。
鬼斧三笑道:“如此說來,我倒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楊不識心中大急,一字一字道:“俠為大,我不及。”寥寥六個字,大夥兒卻聽得明白了,始知曉他是說俠義博大高鴻,自己
尚十分渺小,做得遠遠不夠,因此不敢妄承俠義之名,是以也不好意思被人喚做“少俠”。袁子通哈哈大笑,回頭與包向弘道:“包長老,我說得不錯吧?這楊兄弟絕非是輕蔑武道,隻是他
謙虛恭謹,生怕自己沽名釣譽罷了。”
包向弘撫須笑道:“過慮,過慮了。”幾人說話之間,那南宮音教周冶平已然將烏鐵手轉過身來,正與楊不識麵麵相對。烏鐵手意識模糊,此刻不辨疼痛,南宮音便無甚顧忌,三根銀針插入
他的右手食、無名三指尖,銀針微搖,凝而不脫,遂托著他的手臂,輕輕往前挪送。周冶平雙手齊出,一手按於他的肩膀,另一手放在他的腰間,吞吐推送,在一旁小心配合。丐幫眾人不明
其意,皆好奇觀之。
稍時見周冶平道:“可以了嗎?”見南宮音點頭,便鬆開雙手,把一條白毛巾浸入盆中,旋即擰轉幾下,剝去他的衣裳,平敷於肩背後側。南宮音尚托著烏鐵手的右手,把捏得尺度位置,將
之肘頂緩緩架於他膝腿之上。便見烏鐵手受此擺布,燭光斜照,臉色黑紅,雙目猶然緊閉。他右手前臂不覺探出,五指癱張稍曲,其指尖的三根銀針亮出明晃晃幾絲溢彩,恰與楊不識左手三
根銀針若觸若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