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回壽春夜深秉燭明(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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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盧先生又道:“他提了一塊青花布,放在地上,我等以為他是要將黃河鬼尼的首級包起來,卻看他又縱身跳回牆內,不多時,雙手濕漉漉地推開祠堂大門而出。我等好生奇怪,卻看又有一個

    人從祠堂外牆角轉出,頭上戴著頂頭,遮擋陽光--”話不及說完,羅琴插話道:“說不定是遮掩本來麵目。”

    盧先生怔然,頷首道:“你說得也對,他那頂頭極寬,壓得又極低,臉上黑影濃重,覷辨大不容易。但見此人將鬼尼頭顱用青花布塊包好,朝那人躬身一禮,轉身便匆匆離去。隻是此人看似

    又有些熟悉,但究竟是誰,便即此刻,我也思忖不出一個計較來。那黑袍客似是有所懷疑,左看看,右瞅瞅,我兩個屏氣凝息,半點也不敢喘呼,稍時便見他整整黑衣袍,卻向祠堂另外一端

    密林而行,步履緩慢,我們於是隔枝藏葉地跟過去,隨他繞轉了幾個凹彎凸折之地,又來到一處黑忽忽的樹林,那裏樹葉茂盛,將天也給遮蓋了,所以天是黑的,地上泥土也是黑的,腳踩上

    去,又軟又濕,這才發覺,原來這裏是一處沼澤密林。隻是這沼澤地雖然寬廣,但中間樹枝突兀,多有嶙峋盤蒼之意,依著我們的輕功,縱跳上樹,隻在上麵騰挪跳行,其實倒也不難,卻見

    那黑袍客這下兩個樹枝,附在腳底,就貼著沼澤地麵滑溜了過去,他兩個袖稔頗為寬大,一顧一蕩,便生出大風。這等輕功前所未見,但看來也不甚難,於是我與師弟如法炮製,學著他的樣

    子踏沼而布,果真又是輕鬆又是快捷。”

    羅琴咦道:“他還真是能夠到處亂跑哩,這一次他又去了哪裏?”

    盧先生道:“我們越過沼澤,前麵有一座山峰,此峰高聳雲霄,峰低有一條小路盤旋而上。待上得峰頂,看見前麵又有一座山峰,雲霧縹緲、日紅風揚,兩座山峰之間,用四條鐵鏈銜接成橋

    ,兩條為左右護欄,兩條在下麵,作立足踩踏之處,晃晃悠悠,十分恐怖。那黑袍客輕輕在橋上行走,疾步如風,不多時就到了對峰,峰上有一座廟宇,雖看似不甚大,但也小有壯觀。我們

    不敢怠慢,亦從此橋度過,來到殿門之外,見屋簷高翹,遠遠伸出有好幾丈長,便跳了上去,一步一步往大殿摸索。那簷下有一層小窗,沒有窗格遮護掩擋,想是殿宇通風之用,便矮身貓腰

    ,悄悄鑽了進去,一切皆是神不知鬼不覺。哪裏知曉殿內梁柱橫縱盤布,十分寬闊,與江南平日細膩纖巧作風大大的不同,我們走在上麵,愈發輕鬆使然,不多時,來到了殿中,偷偷往下麵

    覷探,見那黑袍客麵朝當中一尊金身大佛,背麵向外而坐,雙手手指塞在耳中,含胸拔背,若似在練一門武功。隻是那一門武功需要塞住耳朵,我們卻是從所未聞。那黑袍客左右,各坐著六

    個番僧,高鼻深目,猩紅掛氈,說來奇怪得緊,這十二個番僧,每人臉上都刺著一個‘囚’字,青印赫然,昭昭塗墨,顯是受過黥刑,於是我想這十二個番僧乃是以戴罪之身出家當了和尚,

    但他們既不禮佛,也不念經功課,隻是盤膝而坐,雙目如鷹隼般盯著這黑袍客,大有凶狠惡毒之意。如此情狀稀奇古怪,我是瞧得糊塗了,餘師弟也是大為錯愕,呆呆不知所以。”

    楊不識瞪大了眼睛,嘖嘖道:“果真奇怪,唉呀!”羅琴咦道:“不識哥哥,你又想起什麽來了?”楊不識道:“莫不是那十二個番僧躲避到江南出家避禍,孰料卻被這黑袍客發覺,要捉他

    們去了結官司?抑或是黑袍客看得他們廟宇不錯,於是生出了搶奪之意。他不存善心良念,這幫和尚自然是對他大為憤怒,要瞪大了眼睛盯著他了。”羅琴撲哧一笑,道:“既然如此,那為

    何黑袍客要雙手塞住耳朵,他坐在那裏打坐,正要動手,為何十二個番和尚卻靜若寒蟬,遲遲不見動靜啊?”

    楊不識笑道:“難不成是他武功太高,這些番僧不敢先動手麽?”

    羅琴搖頭道:“不對,不對,倘若真與高手對峙,那更應搶奪先機,否則對方出手入電,尚不及還手,隻怕先就斃命了。”楊不識道:“不對,不對,凡出手者,無論其招式怎樣巧妙,其中

    必定會有破綻,若對方高人一眼覷之,乘隙而伐,那可是九死一生,嗯,該說是十死不生才對。”兩人探論武學之道,你一言,我一語,盧先生點頭道:“你們年紀雖輕,但鑒識頗有見地,

    隻是還教不教我說下去了?”兩人微微一愣,笑道:“請講。”

    盧先生道:“如此足足過了小半個時辰,便看那黑袍客長長吐了一口氣,那氣息吐來,不同尋常。”羅琴人忍耐不得,又問道:“不過氣長氣短罷了,有什麽了不起的?”盧先生略有不悅,

    不以為然,道:“你哪裏懂得其中的道理?他那口氣息出來,其中隱約若聞金鍾銅鼓鏗鏘鼎鳴之音,自然其實並沒有如此聲音,不過聽來,其中頗有淩厲渾厚之勢。”

    楊不識也大為奇怪,不覺脫口問道:“其中有什麽氣勢便是很怪誕了,淩厲與渾厚本是對立之質,如何又有淩厲,又有渾厚,愈發教人莫辨其意了。”

    盧先生搖頭道:“我也說不清楚。隻看他吐氣之時,雙手緩緩放下。旁邊十二個番僧臉色俱是大變,凶悍之色漸漸褪去,反倒是四分興奮,六分畏懼。就看黑袍客點點頭,雙手袖衽輕輕一展

    ,雙臂平伸,又在半空滑了兩條弧線,慢慢將掌收納於胸下腹前。那十二個番僧你看看我,我瞧瞧你,腳步挪動,將黑袍客圍在中央,一會兒從左往右繞著圈子,一會兒有從右向左轉著圈子

    ,有人捏拳,有人駢掌,有人按爪,各人姿態互異,然神情皆變得肅穆無比,我就在梁上,看得清清楚楚,他們額頭上冷汗涔涔,足見心中驚懼恐怖之意。突然聽得十二人皆是一聲大吼,或

    翻躺滾行,或騰挪跳躍,或掌劈徑砍,或斜戳巧點,都往黑袍客卷去。那黑袍客巍然不動,待十二人近到身前,他雙掌上下翻飛,一瞬間若化作了千掌萬掌,隻見掌風綿綿成網,但聽慘叫不

    絕,那十二個人都被震飛了出去。其中一人震勢最猛,竟然被彈上了半空,幾乎就掛在梁上。我與餘師弟見此人七竅流血,顯是被那渾厚掌力擊破五髒六腑,當場即便氣絕身亡,心中大駭不

    已。再看其餘幾人,橫七豎八躺了一地,都是有氣出,沒氣入。”楊不識與羅琴聞之駭異,驚道:“十二個番僧,都,都被他用掌給震死了麽?”

    盧先生搖頭道:“有一個沒有死,不過是暈了過去,待漸漸醒轉,此人卻似未曾受傷,歡喜之下,又蹦又跳,然後跪在地上,恭恭敬敬給那黑袍客磕頭,嘴裏嗚嗚嘟噥,原來是個啞巴。那黑

    袍客點點頭,從袖中掏出一封信劄,那啞巴番僧接過,小心翼翼地放入懷中。黑袍客又摸出一張什麽紙來,教番僧在上麵按上手印,自己卻從腰間吞出一個金印,於手印之上按壓。我隱約隻

    見得‘生還’、‘赦免’幾個字跡。究竟是什麽物事,畢竟不曾搞清楚。那番僧卻是小心翼翼疊好,滿臉笑容,朝那黑袍客又是殷勤鞠躬,隨後歡歡喜喜走出殿門。”

    楊不識愕然,搖頭苦笑道:“不明白,不明白。”

    羅琴替他斟上一杯茶水,笑道:“既然不明白,就不要想那許多了。”

    盧先生道:“那十二個番僧武功都不弱,但轉瞬敗得一塌糊塗,莫名賠進去十一條性命,足見這黑袍客武功匪夷所思。他依舊盤膝打坐,默然不動,忽然悠悠道:‘自古多情皆餘恨,幾人拋

    卻忘紅塵?’我聽了倒沒有什麽,哪裏知曉我那師弟聽了,立時被重錘撞了一般,呆呆噩噩。下麵又念叨:‘此生相逢本無緣,他世再遇盼為姻。’我見師弟更是癡癡傻傻,暗呼不妙,心想

    好容易教他漸漸忘卻那日情恨苦事,未料這黑袍客胡言亂語,又將之隱傷舊患勾起來了。隻是不敢輕易出言勸慰,心中正十分著急,那黑袍客又說道:‘雲中倩影隨花逝,仙閣霓賞落水紅。

    ’我暗呼罷了罷了,他這一句有‘雲’有‘仙’,便似是故意說給餘師弟來聽的,斜眼瞥去,見之果真失魂落魄,兩眼無神。便在此時,那黑袍客忽然身子往殿門外撲去,未幾片刻,聽得金

    鐵錚鳴之聲,我驚道:‘不好,他將鐵鏈懸橋斫斷了?’話音才落,聽得門外冷笑道:‘你現在肯說話了麽?’我這才知曉中了他的詭計,就要跳下,卻背心一麻痹,竟被師弟點了穴道,我

    又急又怒,心想此刻開得玩笑麽?卻見他惻然一笑,不勝淒楚,心中登時大驚。便見他朝我點點頭,飛身躍下梁去,也不說話,就與那黑袍客打成一團。”

    楊不識驚道:“他…他是有了尋死之心麽?”心亂如麻,既恨之切切,又憐之酣酣。羅琴輕輕握住他的手,柔聲道:“真情假情,孰正孰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