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八九章 戲園子與儒辯論 說舊事擊潰道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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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隨著冬日的臨近,提前趕來京城備考明年二月春闈的舉子越來越多。

    讀書人最大的特點就是喜歡論政,特別是那些年輕的仕子,隻要聚在一起,除了偷偷討論哪家花魁才色雙絕就是探討朝廷大事。

    林楓就是這一類的人!

    自從上次他與南直隸的同年友人在回燕樓上共同經曆了一場“戰鬥”之後,他們之間的友誼算是達到了一個巔峰。

    當然,這也與林家傳國文侯的門第以及林樞六元郎的身份有關。林樞地位特殊,南直隸的這群舉子硬攀關係身份上差了點,但跟林楓這位林家翹楚結交,也算是一種拉近與林家關係的方法。

    而且林楓這個人豪爽大氣、為人熱誠,與之結交不用擔心碰到個白眼狼,就如前幾天與孔家對上,林楓個人其實完全不用上場,可為了友人,他還在站在了最前頭。

    受傷的那位南直隸舉子能得到太醫院太醫的救治,不就是靠著林家的關係嗎?

    東市的一家戲園子裏,林楓與十餘名南直隸的舉子正一邊欣賞最新版的《衍聖公揮淚斬劣孫》,一邊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山東白蓮教造反的事。

    台上伊伊呀呀的唱著,座無虛席的台下突然有了劇烈的爭吵。林楓等人在二樓雅間,聽到有熱鬧看,紛紛趴在了欄杆處往外瞧。

    樓下最前排的一位身著儒服的中年男子,臉上掛滿了憤怒,指著台上的戲子破口大罵。

    “賤婢安敢折辱衍聖公……”

    這人身上的衣衫雖說隻是普通緞子製成的儒衫,但他腰間掛著一枚金魚袋。這可不是普通人能佩戴的,按照大楚的規矩,超品貴爵及內閣大學士佩紫金魚袋,三品以上飾以金,五品以上飾以銀。

    除非皇帝禦賜恩裳,這枚金魚袋的主人,最低也是國朝三品大員。朝中三品以上的文臣,哪裏是這群可憐的戲子惹得起的,別說在往下唱了,此時紛紛跪倒在地,嚇的瑟瑟發抖。

    大楚雖沒有真正的奴隸,可戲子的地位那是真的低賤到了不能再低。雖說這家戲園子背後的主人身份不會低,可若是真的惹惱了三品文官,也不一定會為了一群戲子得罪人。

    戲園子的掌櫃、班主紛紛出來勸說,卻依舊沒有多大的作用。台上的戲是唱不下去了,台下的戲卻越來越精彩。

    這京城隨便扔一塊石頭下去,被砸中的人說不定就是個穿紫佩金的,例如現在,台下就有人不滿意好好的戲被人給攪和了。

    “酸儒,老子正看得高興呢,你在這狂吠什麽?”

    林楓的眼力不錯,一眼就認出了這人。要說京城的圈子真的不大,這人不是別人,就是提著鳥籠子到處瞎轉悠的忠順親王高永恒。

    “酸儒、酸儒、酸儒……”

    假如林樞在這,一定認識正在叫喊著酸儒的碎嘴鸚鵡。

    高永恒一身員外服,靠在椅子上斜著眼睛瞅了瞅氣的臉色發青的中年儒士,嘴角明顯流露著不屑。

    “喲,我當是誰,原來是曾大儒!怎麽,曾大儒在家受了氣,跑來戲園子找人撒氣來了?”

    高永恒口中的曾大儒的的確確是仕林中極有名望的儒門大士,太上皇親封的從二品中奉大夫,現任從四品的國子監祭酒曾世賢

    要說高永恒與曾世賢有多大的仇怨,還真說不上。不過是前幾年曾世賢還在都察院擔任禦史時,彈劾過幾次京城第一紈絝的高永恒。

    宗親勳貴在禦史的眼裏大多就是行走的功勞和刷聲望的,曾世賢是程朱理學的堅定維護者,高永恒又是那種大錯不犯、小錯不斷的老紈絝,兩人可以說完全是氣場不和,天生的冤家。

    而且高永恒這人跟他養的鸚鵡一個樣,嘴碎,還得理不饒人!就像現在,硬是非要跟曾世賢在嘴上爭個高下。

    “我說曾大儒,你不在國子監好好教學生,跑來戲園子逞什麽大儒的威風?人家唱的多好,衍聖公揮淚斬劣孫,與三國時的諸葛武侯揮淚斬馬謖一般,多麽的大公無私……呃……來福,還有什麽詞來著?”

    旁邊的家仆連忙笑著補充道“回王爺,大義滅親!”

    “對,就是這個詞,大義滅親!”

    高永恒招手叫來戲園子的班主,用一種不容置疑的口吻說道“本王就覺得這戲不錯,唱出了衍聖公他老人家至公至偉、心懷正義的高貴品德,賞!有本王在,今天不管是誰來了,這戲也要給本王唱下去,若是有人敢找你以及這群角兒的麻煩,大可來王府伸冤……”

    他看向被氣得雙手都在顫抖的曾世賢,突然一改往日的玩世不恭,滿臉的鄭重“曾大儒、曾大夫、曾祭酒,本王倒是要問你一句,這出戲中,有哪一句詞折辱了衍聖公?隻要你能指出來,本王今日就認下這個錯,給你曾大儒磕頭賠罪!”

    曾世賢自然明白這出戲從頭至尾都沒有什麽問題,別說裏麵的唱詞,就是每一節的劇情都是黛玉等人一句一句仔細斟酌過的。

    滿滿的偉光正之風,而且絕對是政治正確,別說曾世賢,就是衍聖公親至,他也挑不出毛病來。

    可曾世賢就是能看出這戲文明褒暗諷,的的確確在說曲阜孔家道德不堪、欺壓良善、以勢壓人等等不知多少罪名。

    孔令誠的事他是知道的,可他不能讓人如此傳揚曲阜孔家不堪的名聲。聖人不可辱,儒門不可辱,儒生的信仰不能崩塌。

    被高永恒逼得差點說不出話的曾世賢,原本挺直的腰杆突然句僂了些,他長歎一聲,走到高永恒的麵前,作揖長拜“王爺,孔家到底是聖人後裔,該有的顏麵還得想辦法保全啊。否則,曲阜孔家要是被傳得如此不堪,這天下的讀書人豈不是會失去了他們的信仰?”

    曾世賢能被太上皇賜下金魚袋,親口稱為儒門大士,單從品德上確實沒有可以指摘之處。

    從儒家之士的角度來說,甚至從維護國朝統治的角度來說,保全曲阜孔家的名望,一定程度上是沒有說錯。

    不過回燕樓事件的當事人,林楓以及南直隸的這群舉子就不同意了。

    “曾儒,學生不同意您的看法!”

    “我等也不同意!”

    二樓突然出現的聲音打斷了高永恒將要出口的反駁之語,與曾世賢以及樓下的看客紛紛望向林楓等人的雅間。

    隻見林楓與眾舉子向高永恒、曾世賢作揖拜見,隨後快速下樓來到了一樓。

    “學生姑蘇林氏林楓(學生南直隸舉子陸孝麟、蘇博文……)拜見王爺、拜見曾儒!”

    林楓等人的禮數自是不缺,哪怕他們都曾受到過孔令誠的欺辱,與曾世賢的觀點有極大的不同,依舊再次向兩人作揖拜下。

    高永恒看了看與林樞頗有相似之處的林楓,想了想問道“你是林樞的族人?”

    “學生是永豐侯的族兄,家中排行第七。”

    聽到林楓的回應後,高永恒的態度明顯親切了許多。正兒八經的兒女親家,林楓可以算是他家崽兒將來在朝堂的助力之一。

    “林楓,你既然有不同的看法,不妨說一說。本王可辯不過咱們的曾大儒,你們都是讀書人,應該更好交流一些。”

    得到高永恒的支持,林楓心中就有了更大的底氣。

    隻見他整理了一下衣衫,再次鄭重的向還在發愣的曾世賢拜了拜。

    “曾儒,學生認為,我等讀書人的信仰是孔聖、是孟聖,是諸儒門大賢,是傳承千年的儒家經典,而不是曲阜孔家!”

    “曲阜孔家,因孔聖而生,因曆朝帝王而盛,因無數儒生之敬仰而名傳天下。學生認為,孔家孔令誠,以儒聖後裔之名,欺壓我等普通舉子,甚至大打出手,指使家仆毆打無辜之人,不但有違國朝律令,更是有辱聖人門風!”

    “當日學生與同年友人隻因談論荀子學說,便被孔令誠以邪說為由,不但強行闖入我等雅室,更是將舉子重傷在床……請問曾儒,天下間的學說,是不是與曲阜孔家的觀點稍有不同,便是歪門邪說?是不是我等舉子,天生就要低孔家人一等?”

    “那我等普通舉子在麵對曲阜孔家人的時候,是不是需要跪著回話?”

    這戲園子可不隻坐著達官顯貴,更是有大量的普通百姓。

    京城人愛熱鬧,又是事關平日裏高高在上的讀書人,甚至涉及了儒門聖賢,在林楓開始講述之後,竊竊私語的聲音逐漸變得沸騰起來。

    林楓不但將當日回燕樓的衝突詳細的公開講述了一遍,更是連續三問,將曾世賢逼到了牆角。

    從本質上來說,曾世賢與曲阜孔家沒有絲毫的私人關係,他維護曲阜孔家的名聲,其實隻是在維護儒家的名聲。

    林楓的三個問題,實際上也是他與曲阜孔家的矛盾之處,畢竟他是程朱理學的當今代言人,與孔家倡導的那一套,還是有很大的不同的。

    林楓的話剛剛說完,身後的一名南直隸舉子便上前作揖“學生南直隸舉子陸孝麟,乃當日孔令誠毆打舉子之一。”

    他將自己的衣服褪下一些,漏出胸口的傷痕。

    當日就是他說了句當下儒門學派繁多,而曲阜孔家視他家天下儒學正統,將其他學派歸為歪門邪說,有打壓嫌疑。因此才惹怒了孔令誠,在回燕樓大打出手。

    而陸孝麟身上的傷痕,便是孔令誠持刀劃在其胸口留下的。好在刀傷不深,又有太醫診治,他這才有機會站在曾世賢麵前講述自己的委屈與不忿。

    “曾儒,天下讀書人尊孔,這個孔是孔聖人,而不是曲阜孔家!山東民亂、白蓮教能短時間聚集數千人造反,曲阜孔家難辭其咎……”

    “陸兄慎言!”

    聽到陸孝麟說到了山東之事,林楓連忙小聲提醒了一句。

    不過此時的陸孝麟已經陷入了莫名的瘋狂,他向四周的人深深一躬“王爺、曾儒、諸位學兄,小弟的兄長就是山東武定府商河令。治德六年,山東大旱,商河縣治下民不聊生,家兄原本想開倉放糧賑濟災民,不料府庫糧不過三千石,銀不過五千兩,其餘皆被他人貪墨。一場大旱,商河百姓餓死無數,曲阜孔家不但拒絕了武定府的求援,更是大肆侵吞百姓田地。至去歲末,商河縣近半數的田產已經姓孔了!”

    “試問諸位,這樣的聖人後裔,這樣的曲阜孔家,我等還能尊敬嗎?”

    林楓也沒想到陸孝麟會突然爆發,更沒想到他的手裏竟然會有如此猛料,直接在戲園子放了一個如此一炮,讓整個戲園子都炸了鍋。

    “好像是有這麽一回事,我曾行商山東,治德六年山東大旱時,朝廷委派漕運運送賑災之糧,我家的船就被征調了。那年山東出了曲阜衍聖公府存有大量糧食外,其餘州府,根本沒能力煮粥超過三日之需。”

    “張兄這麽一說,我也有了印象。原本我家在東昌府還有幾千石糧食,大旱時被衍聖公府的糧鋪加價兩成買走了。雖說比平時的價高了兩成,可當時原本加五成都有人搶著買的,還不是衍聖公府……”

    “噓!別說了,咱們惹不起,那可是聖人後裔,天下讀書人的祖宗!”

    百姓們議論紛紛,特別是其中有不少人或多或少知道些當年的事情,一時間看向曾世賢的眼神由原來的敬畏變得奇怪起來。

    曾世賢在京城的名聲很好,曾家更是三代大儒,桃李滿天下。可惜陸孝麟對於曲阜孔家的暴擊,算是撕開了曲阜孔家最後的偽裝。

    輿論,不一定一直能被讀書人攥在手裏!

    “曾儒,學生請問,我等儒生,還要尊這等孔家之人為儒門賢士?還要尊衍聖公府為天下儒生之聖地嗎?”

    曾世賢張了張嘴,卻無半點聲音發生,他的內心動搖了!

    這時高永恒手邊的鸚鵡突然開口“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

    這句範仲淹一生都在實踐於行的話,終於擊潰了曾世賢最後的堅守,他的腰身更加句僂起來,沉默的向陸孝麟深深作揖,隨後默默的向戲園子之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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