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是瀕死之際，忽的發現了同類時的求救。
    絲絲震顫，宛若山呼海嘯之音，自碎片中傳來。
    李凡心知，這是一種奇特的“語言”。是這碎片模仿自己所窺見的山海交流之音而創造出的語言。
    山海之聲！
    現在的李凡自然是無法弄清楚其中意思的，但卻並不妨礙他試著解析內裏含義，進行一定程度的“翻譯”。
    具體方式，就是通過不斷的灌溉與取消灌輸，記錄碎片震動變化。而後進行各種不同的排列組合嚐試。
    如同一陰一陽，便能衍化天地萬物。
    這簡單的賜與收，便可完成兩個處在不同山海期的生靈之間的交流。
    即便用了相當漫長一段時間。
    “今夕何世？王朝隳乎？”
    簡單八個字，便耗費了李凡三十多年。
    好在萬事開頭難，後麵二者的交流，便順暢了許多。
    “山海末日，世曆劫波不可數。王朝久湮，泯然眾氓之憶，不知今世何日。”
    這一句發出後，碎片宛若冰封，霎時陷入沉寂，幾乎回到了之前透明隱形時的狀態。
    仿佛沉浸在這一難以接受的事實之中，許久沒有回話。
    李凡也沒有催促，也沒有再度以長生之力灌溉。隻是在一旁默默等候。
    碎片的沉寂，又是足足持續三年。
    似乎這古老存在的時間流逝概念，跟現在山海生靈不相同。
    “汝何人斯？謝君再造，起吾膏肓。”
    再次傳來的，竟是一句感謝之語。
    李凡心中啞然，不過還是不露破綻，一本正經的嚴肅回複：“蕞爾小仙，不值一提。得天之幸，遇長生造化。順手相救，不足道哉。”
    而後不給對方應答的時間，立刻將話語主導權拿到自己手中，追問道：“爾何許人？棲身何世？竟能曆萬劫而存於今？”
    對於自己的救命恩人，這古老存在似乎並沒有隱瞞的意思。
    將自己過往徐徐道來：“餘乃山海祀，事君王以通幽，為兆民求天衢。然睹陵穀遷變之世，力弗能拯，偷生霜鬢，抱疚銜悲。殘軀豈敢稱異，腐草流螢而已……”
    李凡從對方話裏，隱隱窺見了曾經在山海中存在的古老文明的一角。
    那是一個自稱為【黓】的龐大王朝，自無限海中誕生、衍化，繁榮發展至極致。君王，亦或者臣民，擁有著近乎於現在“仙”的力量。而王朝中實力最為強大，也是負責守護王朝安危未來的，便是一群名叫【山海祀】的存在。
    王朝山海祀們，是最早認清楚自身所處山海現狀，以及嚐試調用山海之力為己用的一群人。正是得他們之助，黓朝才能在茫茫山海間，建立起無邊無極的龐大勢力。
    山海祀日夜禱告，通幽明神，能以螻蟻之軀、窺間山海交流。
    越古老的山海祀，沉浸在山海的交流中的時間越久。身軀都仿佛受到異化，成為了趨向於山海的存在。
    僅僅是靠單一生靈，哪怕再怎麽強大，都是無法長久的承受這種變化的。為了王朝能夠永遠的傳承下去，曆代山海祀們，決定將所有他們的身軀、意識，融合成一個整體。
    以此來抗衡山海的異化。
    山海侵蝕依舊繼續，但隨著王朝各處源源不斷的新的祭司的加入，山海祀卻是能按照計劃，始終安穩平靜的持續下去。
    但有一日，任誰也沒有想到的變化，忽的在山海間發生了。
    “山海竟有相融日。吾等靈台受戕，漸喪本真。或墮狂悖之淵，或啟相斫之劫，猶沸鼎殘蟻噬其同穴……”
    “萬祀盡歿，而餘獨存！”
    李凡能夠感受到，這古老存在內心的悲憫之意。
    為了拉近彼此間的距離，李凡同樣表現出了類似的悲慟之情。並且向這位山海祀展示了，自己家鄉原初可能性毀於一道的畫麵。
    相同的遭遇，加上之前的救命之恩，果然使其對李凡更加信任。
    “爾曹所罹之厄，更千百倍蓰於吾等。悲哉……”
    李凡沉痛點頭：“山海盡覆，無一安穩之所。隻能造流離扁舟，懸於山海之上。”
    山海祀回應：“非長久之計，不過苟活之法。”
    李凡露出黯然神情：“吾輩自知矣，然山海相融，吾等無力阻止。前輩可有良策以教吾？”
    這一次，山海祀陷入的沉寂比之前加起來都要長久。
    然而對方沉默的時間越長，李凡心中就越是期待。
    因為李凡隱隱感覺到，這山海祀並不是因為拒絕而沉默，反而是正在思考真正可行之策！
    或許，要將當初作為山海祀，未能實現的拯救王朝的遺憾。要在今世得到彌補。
    “吾有一法，乃昔日山海諸祀共所謀之……”
    “前輩盡且言之。”生怕對方有所顧忌，李凡直接說道。
    而隨著山海祀，宛若古老山海交流的震顫之聲不停響起，李凡的眼睛也漸漸亮了起來。
    不得不說，山海祀們，不愧是山海間古老王朝的最強大存在集合。
    這救世之法，比起現在文明所的彼岸計劃，也是隻高不低！
    “山海相融，乃是大勢所趨，無法阻止、不可逆轉。哪怕兼備山海本身的力量，都無法做到。這是山海祀日夜觀摩山海交流後，所得出的觀點。”
    “伴隨著山海相融，注定會帶來的無盡的湮滅。不過這湮滅，是對山海中生靈，對山海而言。”
    “實際上，山海相融，並非是真正消失了。而是向另外一種，更加高級的能量形態躍遷了。這種能量形式，超過了山海間所誕生生靈的認知，所以在他們看來，山海相融便如同湮滅一般。好似無盡的虛無。”
    “山海祀們提出的計劃，跟爛柯道場中，對墨殺的研究，本質實則是一樣的。都是妄圖，道湮中求生。”
    “不過這古老文明們所圖，更要極端一些。”
    “【黓】，自無限海中誕生，更向上方山而去。從一開始無法適應上方山，到最終成功在山海間生存蔓延開來。【黓】朝山海祀們，對於王朝君民的適應力，是抱有極大信心的。所以他們的計劃也很瘋狂，越山跨海，進入山海之外！”
    “跟天羅帝的計劃，倒是有幾分相似。”
    “我不知道天羅帝當初究竟有什麽依仗，竟支撐他生出推動仙界進一步升華、超脫山海的計劃。但這些山海祀們的計劃，卻並非隻是空中樓閣……”
    李凡眼中，閃過一絲莫名的神情。
    在多年的祭祀窺探過程中，山海祀們以山海之視角，曾經偶爾捕捉到，那疑似山海融合後的存在！
    起初，他們不明所以。並不清楚自己見到的究竟是什麽。隻是按照慣例，嚴格將其記錄封存。
    直至後來，山海相融之劫漸起，王朝各地傾覆。他們方才想起了曾經所記錄之事。
    “山海之聲大作，異動非常。”
    “似有驚惶之意。”
    山海祀的記載中，是如此形容當時所窺見情景的。
    跟山海異象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山海間刮過的一陣“注視”。
    似從天外而來，頃刻間遍及山海，令山海本能產生畏懼。
    用注視一詞來形容，仿佛玄之又玄。
    但事實，正是如此。
    當若幹年後的現在，已經化作一塊碎片的山海祀向李凡描述起當年情景的時候。
    李凡竟然，也真的生出，一種被注視的感覺。
    令山海都為之驚懼的存在，對於山海中生靈的威嚴，可想而知。
    似乎當初凡人見饑仙之時，李凡心神霎時受到了劇烈的衝擊。
    好在有山海祀提前提醒，李凡也再不是當初凡人。經曆無數，意誌堅韌，遠超尋常。
    將內心驚懼，強行給鎮壓。
    他順著“注視”感的來源，抬頭看去。
    仿佛在山海之上，見一星孤懸，照耀山海、漠視眾生！
    “果然是祂。”
    “山海相融後的歸宿，令山海都十分懼怕，‘山海終不複見’的存在。”
    “所謂【星】。”
    李凡今日方知，孫縹緲所留山海寓言中，種種並非虛指。
    而是切真見到昔日所留光影後，自然而然會浮現的所見、所知。
    見到【星】的瞬間，不知為何，李凡之前心中的種種驚懼之感，竟全都消失不見了。
    取而代之的，是如釋重負的解脫感。
    好像對山海中生靈而言，歿於道湮之中，並不是什麽值得懼怕的事情。而本就是他們的宿命所在。
    李凡心中一片寧靜。在這注定的結局麵前，他內心所有一切欲望，都徹底平息。
    無欲無求，內心也就不存在任何的動力。
    “生靈”的象征，也因之快速跌落。雖生機不減，但李凡卻漸漸變得像塊有生機的石頭般，對外界的反應，越來越淡薄。
    “吾友，醒來！”
    就在李凡即將沉淪、失去自身獨立意識之際，來自山海祀的雷霆呼嘯之聲，將他驚醒。
    星之異像，轟然破碎。所見山海，也不複存在。
    李凡從虛幻回到現實之中！
    “為之殆矣，幸蒙前輩所救。感激涕零，不勝言表！”李凡如此說道。
    雖山海祀處，也傳來了絲絲波動回應。
    其實，李凡既然早就從山海寓言中得知了【星】的存在，又怎麽可能一點防備都沒有？以李凡目前的意誌堅韌程度，絕不至於完全沒有抵擋的，就被星之注視所蠱惑。
    正是他有意沉淪，然後讓身邊這位山海祀出手相救。以此來加深二者之間的關係。
    李凡洞悉人心，深諳此道。
    並且屢試不爽。
    果不其然，通過彼此互救，二者之間的信任更加充足了許多。
    因此在接下來不斷的交流中，李凡獲取更多關於【黓】朝山海祀救世計劃的細節。
    雖然山海祀得星之注視幾縷，然而憑此就想跨出山海，顯然是不切實際的。
    他們的計劃，是以星之注視為火種，在王朝臣民中點燃傳播。
    見星者，星矣見之。
    螻蟻之視，難得星之真麵。
    然億萬螻蟻，不間斷的注目，或可終換來星之真正目光。
    而當高懸之星，朝著山海間的螻蟻們投下視線的那一刻。就是山海祀們帶領【黓】朝，完成超脫山海的最佳時機！
    “山海祀的這計劃……”
    “的確有一定的可能性。”
    李凡在仔細評估之後，得出了結論。
    “隻是，需要【黓】朝龐大的版圖作為基礎。”
    “首先，以山海間生靈的渺小程度，想要引起星的注視所需要消耗，必然是極為可怖的。而且僅僅一時一瞬維持這種強度，也是沒用。”
    “需要經年累月，難以想象的漫長時光積累……”
    隻粗略一算，李凡就為這極其龐大的數量感到頭皮發麻。
    以李凡如今實力，得星之注視的瞬間，都幾乎欲念全消、化作頑石。就莫說其他弱小生靈了。
    注視星的代價，雖不是死。卻跟死無異。
    “也唯有這橫跨山海的龐大遠古王朝，才能有魄力執行此計劃。”
    “但實則……”
    “也是賭博罷了。”
    李凡心中暗自搖頭。
    山海間，從來沒有任何生靈，知曉那【星】的真麵目。
    即便真正招來了星之注視，下一步究竟會如何，能夠借此完成超脫山海。也是未知之數。
    “【黓】朝山海祀，之所以有信心，是因為他們身為山海遠古生靈的、與身俱來的一種特性能力。”
    “就像某些魚群，即便在無邊無際的大洋中，也是始終辨別方向般。他們正是靠著這種能力，才能在茫茫山海、無盡可能性中，打造統一王朝。”
    “這種能力，還真是令人羨慕啊。”
    具體來說，現在塵世聖靈，對於其他可能性上的自己，是無法感知到的。
    唯有到了邪蘇白、黑天醫那樣的超脫之境，方才能觀察到另外的自己。
    但是【黓】之民，卻是從生下來起，便能同時感知到無數個自己同時存在。
    同一時間內，有無數個自己的死去。同樣又有無數個自己誕生。
    對這樣的生活，他們早就習以為常。
    而在統一意誌的指引下，任何一件事，他們都可以分配出無窮數量級的自己共同執行。
    效率高到難以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