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莫名其妙的一老一少，莫名其妙的機鋒和莫名其妙的棋局裏，有自己什麽事兒？

    怎麽偏偏還要戳自己一槍呢？

    鬱悶歸鬱悶，鞏教授已經沒了插嘴的勇氣，他嘴角幾經顫抖，終究收回那抹餘光，將自己真正沉入到手上的哲學文獻之中。

    “歸雲道友，若你身在其中為棋子一枚，此般死局之下，又能如何？”

    憫空見李文沉默不語，便是主動開口逼問。

    隻不過，他這逼問少了幾分氣勢，多了幾分迷惘，像是在問李文，又像是在問他自己。

    何招娣端著茶杯端坐在沙發上，把自己當成空氣人一般。

    她雖然也聽不太懂眼前二人所談“棋局”，卻隱約能夠悟出，棋桌上兩條“道”的碰撞！

    這“道”，不是佛道儒道的道，也不是道門的道，而是眼前一老一少，自己心中的道……

    “大師問貧道，若身在其中又該如何自處……”李文也有些迷惘了起來，這一問，直叩道心！

    若是自己身在棋局裏做一枚棋子，一枚隻能被棋手舉起放下，可以有自己的思想，卻無法左右軌跡和命運的棋子，又該如何？

    縱觀這些年點點滴滴，李文自詡閑雲野鶴憑心而為，可那不過是將自己置身於棋盤之外，當了如鞏教授那般橫插一杠的角色罷了！

    之所以許多年未曾翻車，不過是博弈的棋手打不過自己，便隻能如棋盤上的棋子那樣，捏鼻子認了。

    可若有一天，自己再度橫插一杠的時候，碰到個比自己更強壯的棋手呢？

    思緒至此，李文臉上迷惘更甚：“若真有一天身處其中，且無力自拔，或許貧道也會從心，也會當一葉浮萍，任由飄搖吧？”

    “任由飄搖？好一個任由飄搖！”憫空輕哼一聲發出嗤笑：“身在其中之時，任由飄搖有時候也是一種奢望，當棋盤被掀飛出去，沒有哪個棋子敢說自己落下時完完整整，而不是磕到碰到，或者被路邊卡車碾過，落得個粉身碎骨！

    你我麵前，棋盤是棋盤，棋子是棋子，可若你我為棋子，這華夏大地，甚至這一方世界為棋盤之時，佛門是棋子，儒家是棋子，道門是棋子，眾生是棋子！

    更可怕的是，會有很多很多棋子突逢大亂，迷了心竅亂了神誌，把自己錯當成下棋的人，屆時亂象必然一發不可收拾啊!

    這些年，我苦心鑽研這盤殘局，就是為了應對有朝一日突逢亂象也好有個應對之法，可惜啊可惜，我想以史為鏡，奈何照出來的盡是些魑魅魍魎，甚至我自己在鏡中，也成了擇人而噬的惡魔！

    我在鏡中看到了萬物塗炭，看到了民不聊生，看到了國將不國，唯獨沒有看到未來！”

    憫空的情緒徹底釋放出來，夾著棋子的右手不斷顫抖，脖頸上青筋鼓脹，第一次當著外人，將這些年不問政事，一心沉浸在佛儒道三家曆史中的緣由，給說了出來。

    以史為鏡，觀未來亂局，求一法萬全。

    可這世上哪兒來的萬全之法？

    世間何有萬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終究是一夢虛妄！

    李文心中迷惘，卻也被憫空的一腔赤誠所打動，緩緩起身走到窗口放眼望去，入目盡是鬱鬱蔥蔥，一棟棟被綠植遮掩的建築裏，有正氣，有文氣，有財氣，也有龍氣！

    “那，那什麽，我能說一句嗎？”鞏教授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放下了手中的文獻，尷尬而又不是禮貌的沉聲問道。

    一瞬間，憫空轉頭看了過去，李文也轉頭看了過去。

    四道目光聚會二來，鞏教授額頭有冷汗浮現。

    乖乖！這一老一少身上的氣勢，怎麽突然這麽嚇人！

    鞏教授不自覺回憶起當年剛進入水木大學的時候，從老院長身上感受到的那股威壓！

    鞏教授默默咽了口唾沫，尷尬的扯開嘴角笑了幾聲緩和表情：“那什麽，我雖然聽不太懂你們到底在說什麽，而且聽起來好像還挺嚴重的樣子，不過我倒是有點兒自己的見解，按理不該說的，可是看你們這沉重的模樣，有些話不說又不行……”

    “老鞏，有話就說有屁就放，你也不是文史出身，怎麽囉裏囉嗦沒完沒了了？！”

    憫空不耐煩了，如往常鬥嘴那般開口催促。

    “嘿？你這老匹夫！”鞏教授瞬間被帶入了情緒，兩眼一瞪剛要發怒，再看麵前二人，方才的威壓恍然如同錯覺般消失無形！

    “罷罷罷！說正事兒，不跟你老匹夫一般見識！”鞏教授歎了口氣，擺了擺手繼續接著剛才的話往下說：“你們剛才說的事情我著實不懂，但是我也經常思考另外一個問題，倒是和你們口中的棋局棋子的爭論，有些異曲同工之妙！”

    “哦？說來聽聽！”李文來了興致，親自走到桌邊，給鞏教授的茶杯添了熱水。

    “我在思考人為何而活著！”鞏教授收起了臉上的笑意，顯得異常嚴肅：“我時常在想，當年先輩們能夠放棄優渥的國外科研環境毅然回國，用算盤和草紙，用人腦和鋼筆，硬推出了兩彈一星的每一個公式數據，他們是怎麽做到的？又是為什麽而活著的？

    每每想到這些，我又會想起當年書本上，周公的那句為民族崛起而讀書！而這也是我這些年來，最希望從學生們身上看到的精氣神兒！

    我不怕實話告訴你們，我自認沒有勇氣用人腦和鋼筆去推算複雜的物理公式，也自認沒有勇氣頂著輻射和幹渴，在沙漠深處隱姓埋名幾十年！可我想明白了自己為什麽活著，我為了自己一家老小，為了那幾個不算成器還需要我時常補貼的孩子們活著！

    也為了教室裏那些或許平庸，卻能在我不經常點名的情況下，不漏掉不遲到不早退每一節課的學生們活著！

    為了我從老師那裏學到的，自己悟出來的知識，能夠傳承下去而活著，

    為了有朝一日，我能教出幾個，比我更有骨氣，比我更像先輩英靈的學生而活著！

    換而言之，我從來不去考慮什麽狗屁未來，我隻活在當下！如果有一天我要離開這個世界，我不願意是在家裏的床上，或者是病房裏，我寧願是以老態龍鍾之勢，哪怕拄著拐，哪怕帶著助聽器和擴音器，哪怕東倒西歪勉強站在講台上的時候，突然死去！”

    李文沉默了。

    憫空也愣住了，他就像是第一次認識老鞏一樣，上上下下把他看了個遍，嘴裏發出一陣嘖嘖聲：“沒發現，以前我真沒發現，你個老東西，胸中還有這般豪情！倒是不枉這些年陪你鬥嘴了！”

    “嘿？我說你這老匹夫，能不能不要這麽煞風景？！”老鞏臉上的豪情瞬間破功，如往常那樣揚起手，卻又苦笑著放下。<101nove.comle>（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