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節散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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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馬的粗喘在晚風中時斷時續地延續著,越拖越慢的馬蹄聲最終沒了聲音。伴著淒鳴,瘦弱的馬倒下了,刺穿脖子的投槍插進泥土像是把馬釘在地上。馬背上筋疲力盡的兩人也跟著滾落下來,他們已疲乏到支撐身體也有些困難了。

    “是首領!快看,首領回來了!”山坡上有幾人指著跌倒的兩人叫喊。有人跑向別處,應是回去報信,其餘人則奔下山坡,給予他們幫助。

    王玉婷又見到了熟悉的麵孔。臨時搭建的帳篷間包裹布帶的傷員在燒火做飯,她很驚訝,不僅因為這裏沒有沒掛彩的人,更因為她離開時營地並不在這兒,而是在更遠的地方。看見王玉婷的人全都停下手裏的工作,站起來,默默注視著她。昏暗的天色使王玉婷感到氣氛陰森。

    安巴利聽到首領回來的消息立刻掀開帳簾。王玉婷看到了他,這才找到自己應進的帳篷。

    一進帳篷,王玉婷撞見了已經呆在裏邊的莫裏,這個無恥的家夥,危急時刻竟然丟下她逃跑了。“安巴利,你怎麽把營地遷到這兒了?”王玉婷釋放出心中疑問。

    安巴利歎出口氣,氣息中竟沒有酒精的味道,他極少有不喝酒的時刻。“營地受人襲擊了,就在你走後不久。奧來爾那小子幹的,他根本就是塞葉尼派來的奸細。卑鄙的家夥,除了使人上當的嘴,還有什麽有用的地方呢?”

    “別說了安巴利,我也中了他的套。他笑起來的時候多有誠意,一副為我上刀山下火海的涅,誰會想到他竟然會與阿克果串通給我設了局?害我差點死在被我圍攻的村子前。”

    “首領小姐,這一切全是因你太過相信別人的緣故。”莫裏隨口插上一句。

    “閉嘴,莫裏!你有什麽資格指責我?”王玉婷從坐墊上跳了起來,“當我需要你的時候你到哪兒去了?你居然逃走了!”

    “自以為是的女首領,請你弄清楚,我並沒有指責你!是你自己聽信了奧來爾的花言巧語才讓我們全中了計。你也別指責我丟下你逃走,這是我對當時狀況的判斷,趁著被包圍前帶領大家撤退。不是我不願意救你,你已經被困在中央,我不能冒這個險!”

    “說得真好聽!活像就我一個人的錯,你們個個是冷靜聰明、智慧無雙的諸葛亮?當時怎麽就沒人向我提出建議呢?你們明知道我出了差錯,卻不告訴我,是什麽意思?”

    “因為你是首領,我們聽從你的決定!”

    “那麽首領有危險的時候,你們為什麽看著不管?”

    “我已經解釋過了,當時情況危險!”

    “行了!都別說了!”安巴利的怒吼中止了王玉婷與莫裏的爭吵,“現在不是相互指責的時候,目前形勢對我們很不利,必須想辦法盡快擺脫困境。”

    “說得對。首領小姐不要總是指責別人,應把想辦法保住我們性命的事當作頭等大事。”莫裏不適時宜的口吻刺激著王玉婷。

    “又是我?”王玉婷露出不可思議的驚訝,就像一個總會攤到倒黴事的倒黴蛋,“怎麽又是我?難道你們就不想想?總由我想辦法,出了錯又全怪罪在我身上?”

    “小姐,沒有人責怪你。”

    “你是首領,這是你的義務!”

    “去你的義務!如果不是莫裏你無能,我才不願意當什麽狗屁首領!”

    “我明白了……”她看著莫裏,“你想看我的笑話對不對?或許你巴不得我死。從前被桑東偷襲時你也曾袖手旁觀,現在又是臨陣退縮。我知道你忌妒,我做首領你不服氣!”

    “玉婷小姐,沒有人對你不服氣。也沒有人願意見到流血的笑話!”安巴利插話想要阻止王玉婷的近乎無理取鬧的怒氣。

    他不說話或許會好一些,插嘴反而使王玉婷把矛頭指向了他。“對了,還有你,安巴利!你與他們是一路貨色。我現在知道你為什麽沒跟去了,其實你早就看出有問題對不對?竟然不提醒我?”

    “我有告誡你的,可是你當時沒有考慮我的意見,執意照原計劃行事。”安巴利解釋說。

    “你就不會多勸幾次嗎?一次不行,還有第二次,我總會聽進去的!如果……如果決策時能有一個人堅持反對,我就不會有現在的慘狀。”

    “你的意思是,失敗的責任在於我們沒有很好的協助你,對吧?”莫裏大聲質問起來。

    王玉婷斬釘截鐵地說:“可以這麽說。你們難道認為自己沒有責任嗎?”

    “‘首領’你沒有責任嗎?”莫裏立刻反問,“你的責任在哪裏?”

    “我?我有責任嗎?”王玉婷指著自己感歎,“勝敗兵家常事,一個人的判斷難免會有失誤。總不能因為一次戰敗就得讓指揮官以死謝罪吧,有什麽道理?”

    “原來你不僅不負責任,連錯誤也不承認。”

    “我哪兒錯了?”

    “你……好……”莫裏一時語塞,麵對渾然不自覺的人他已沒了話語。“誰還願意跟隨一位連自己應該做些什麽也不明白的首領呢?”他問自己,也問屋裏的人。

    “我看你早就想離開這兒了,對不對?大門在這裏,請便!”王玉婷指著帳簾,三兩步奔向那兒,一抬手,帳簾掀開了。

    她愣住了。帳篷外被人圍滿,那些原本在外麵生火的,包紮的與被包紮的不知什麽時候已聚集到帳篷周圍。王玉婷掀開簾子的一瞬間,他們望著王玉婷。王玉婷也看著他們,可時間很短,她變得不知所措,很快移開了視線。

    安巴利同樣顯得有些倉促,一時間麵對這麽多張麵孔竟不知道怎麽說好。

    這時,莫裏說話了,“你們已經聽見了吧?‘首領’已經放棄權力,不再下決定了。以後你們自己決定自己吧!反正,我會離開,這也是‘首領’對我最後的命令。”

    莫裏撥開圍觀的人群,默默走出去。議論聲隨著他的離開漸漸響起,聲音越來越響。隨後,有人把自己從人群裏抽離,安靜地輕身離開。人群開始解散,人們的議論也逐漸稀薄。

    “你們,你們等等……”王玉婷想喊叫,可最後的聲調卻無可奈何地低沉下去。人群已經散開,零零散散行走於帳篷間的人誰還聽得見她的聲音。就連安巴利也歎著氣,走出帳篷。“安巴利,等等。”她把他叫住。安巴利回頭望一眼,沒說話,轉身離開了。

    已有不少人收拾好行裝。莫裏是最早離去的人,連帶著他的好友們,許多人緊隨他的腳步也跟著離開營地,然後各奔東西,來自哪裏的部落,回到哪裏去。

    王玉婷把自己藏在帳篷裏,她根本就沒有出去。天色漸晚,帳篷裏的光線更是變得黯淡,她沉默地坐著,聽著漸漸遠去和飄渺的說話聲及腳步聲。或許她應該出去說句挽留的話吧?她畢竟不是真的希望所有人離她而去的,可剛想站起來,內心的不平衡又把她按下去了。挽留不就意味著要認錯嗎?她沒有錯,即使有錯也不是她一個人的錯,為什麽要一個人擔負失敗的責任呢?

    手掌矛盾地搓揉著,營地裏還能聽見的聲音越來越小,過不了多久就會沒人了吧?大家會趁著夜晚趕路,黑暗中雖有野獸,卻沒有敵人。

    王玉婷終於站了起來。

    “安巴利……”剛出帳篷便見到安巴利站在門口,他的手裏提著包裹。“你也要走?”王玉婷盯著包裹問。

    “是的。我留在你身邊太久了,有些想念我真正的首領。他組建南部聯盟一定需要我的幫助,我是來向你說再見的。沒有完成任務,護送你見到哈斯德魯巴,很抱歉。”

    “算了,你走吧!”王玉婷不耐煩地叫起來,原本想耐心挽留剩下的人,心中卻又升起無名火,“走吧!走吧!都走吧!我本來就不是你們的首領!”

    她的態度並沒有使安巴利生氣,中年人平靜地說:“你知道我們為什麽會離開你嗎?是失望。誰都會有失敗的時候,而且你是這樣的年輕,根本沒有人怪罪你,莫裏也是一樣。所有人等待你的新命令的時候,你卻停步不前了,你糾纏於已經過去的失敗中,不敢麵對自己的過失,盡管它是無心犯下的。你不僅不能坦率麵對,更把它推卸到別人身上。你很聰明,可是卻沒有氣度。”

    “請你想想,在你責怪我們的過失時,有沒有想過我們曾為你做過的好事呢?”

    “你們為我做過什麽?”王玉婷奇怪地問。她從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答案似乎在安巴利意料之中,他沒有意外,也沒有怒氣。“請跟我來。”拉住王玉婷的胳膊,把她帶往營地背後的山坡旁。

    王玉婷與安巴利隱藏於樹叢裏,透過枝葉的間隙發現有人借著黯淡的餘光鏟土,黑色身軀並不是因為光線不足,而是本就是黑色,他的腳邊躺著匹黃色瘦馬,一動不動,沒有生氣。青年一邊挖坑,一邊抹去沿著臉頰蜿蜒流下的淚水,泥與淚混合在一起,抹花了臉。

    “黑小子說,那匹馬是他養大的,就像是他的親人。現在它死了。它怎麽死的,你應該很清楚。”

    王玉婷沉默不語。加魯帶著她突圍時,投槍刺穿了它的脖子,可它依然載著兩人奔跑,最終死在路上。

    安巴利繼續說:“我聽說你們被圍時,黑小子事實上已經與莫裏一起突圍了,可他卻返回救你。我不會深究他為什麽會這樣做,但你怎麽認為呢?莫裏丟下你不管,雖然不仁義,可也不能指責他。危急關頭,人的任何行為都是不能加以指責的,那是本能。那麽加魯呢?他不顧個人性命,趕回救你的行為你怎麽看?因為你是首領,他救你是應該?”

    王玉婷答不上話,她沒想這麽多。事實上對加魯,她甚至沒來得及說聲“謝謝”,回到營地立刻與莫裏爭吵起來。

    “首領雖然高高在上,可也得依靠下邊的人的舉托才能站在高處。因為站在高處,他才能有更寬廣的視野,更長遠的思路,他的智慧來源於別人的奉獻;因為站在高處,他將比別人更先體會到烈日的嚴酷,冰雹的打砸和暴雨的侵襲。沒有人為他遮風擋雨,就算天空塌陷,也必須由他一人頂著,因為他站得比別人高。所有的痛苦、失敗他將率先品嚐。首領並不是對別人發號施令,打勝仗就可以了,他更重要的責任是保護,保護腳下的人不受風吹日曬,不受嚴寒酷暑,不僅要求得到回報,更得願意犧牲,這一點上你還差很遠。你現在太小,或許不明白,將來明白後,離去的人一定會再次聚攏回你的身邊。”

    “我相信。”安巴利露出笑臉。挎上包袱,他要上路了。

    他退出樹叢時,樹枝被衣角勾動,“沙沙”扭動起來。

    “誰?誰在那兒?”努米底亞人被異常的響動驚起。

    “是我。”王玉婷走出樹叢,回答說。

    加魯依然默默挖坑,等到深度合適,他吃力地將馬屍拖入坑中,然後一點一點地鏟土填埋。

    泥土濺落上瘦馬光滑的毛皮,像飛灑的黑色柔雪慢慢把它掩埋。王玉婷坐在坑旁,看著加魯沒有聲息的動作,幾次想開口,可話到喉嚨時又被咽下肚裏。直到加魯堆上最後一鏟土,土坑變成了小土坡。努米底亞人放下工具,看著王玉婷,同樣沒有話語。

    王玉婷忽然跳起來,“好了,我們快走吧!”她像是等待了許久才抓到發言機會的家夥,寂靜的氛圍下爆發出響亮話語。

    “去哪兒?”加魯茫然地問。

    “當然是回英狄比利斯那裏。現在大家都走了,我們倆還能去報仇?先回大本營要點兒人馬再說。看著吧!我一定會卷土重來……”

    “不!東山再起,‘東山再起’才對。”王玉婷怎麽也認為“卷土重來”用在自己身上有貶意。

    我一定要東山再起,而且要變得更強——她抬頭望向繁星閃爍的神秘夜空,暗暗發下誓言。(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