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龍嗣之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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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嗣一個人坐在房內,手裏端著一根銅製的煙杆,星星點點的火光中,一縷縷白煙幽幽地冒了出來,漸漸充斥在這個沒有開一扇窗戶的房間。
房內煙霧繚繞,卻難掩房內擺設之物的極盡奢華,桌椅臥榻都是以號稱沐天地精華的柳州東山之木打造,一盆巨大妖豔的血色珊瑚橫陳在牆上的一幅君山老鬆圖下,若細看畫作落款,可以看到朔州大家付連海的閑章,這付連海號稱丹青國手,卻隱居朔州君山,片字難求,偶有流落民間的幾幅畫作都被炒作至天價。
房間內未點燭火,未開舷窗,卻通室明如白晝,十六顆鵝卵大小的夜明珠被以極為精巧的手法用透明晶石連在一起,懸於屋梁之上,淡淡煙幕之中顯得格外夢幻。
一排烏黑的櫃子橫在龍嗣屋內,櫃門都以銅皮包裹,兩隻碩大的鐵鎖掛於其上,不用說,這裏麵定全是龍嗣視若珍寶之物。此人嗜寶如命,“龍武天寶”這四個字的船名,“龍”字自然取自取姓,“武”字是為了逢迎天子,“天寶”二字則代表了他畢生所好所求。
若是以往他獨自一人在自己房內,定是像防賊一般裏三層外三層地鎖好房門,將那兩把鐵鎖打開,然後一臉滿足地一件件把玩他的收藏。然而近些日子,他卻沒這些心情,隻是黑著那張粗糙至極的臉,整日在房內吞雲吐霧。
龍嗣此時正在吸食的是產自南陸幽州的一種叫做萩菰的香葉,曾經在幽州一帶流傳甚廣,後傳至胤州,一時墕都上至達官貴人,下至平頭百姓都愛上了這種能讓人飄飄然的香葉,直到後來人們發現這東西雖能解壓陣痛,但吸食多了致幻,吸食久了致殘,在墕都風行一陣後被官府禁止買賣。
官方雖禁售賣,卻不禁采種,所以私販萩菰者屢禁不止,還隨著南北通商的海路傳到了寧州,此刻龍嗣的房內就有兩箱送往寧州的萩菰,他不敢放在貨艙,一直藏在自己房內。
龍嗣自己也吸食萩菰多年,自覺無礙,還經常罵那些庸醫聳人聽聞,直到前些日子,他正在甲板上巡視,突然發現一根帆索斷了,離他很近,他順手想去接,剛跨出一步,卻覺得右腿仿佛被狠狠抽了一悶棍,頓時整支腿都沒了知覺,他狠狠地摔了下來,右腿也重重地磕在一隻橫伸出的鐵錨的一角,而他卻感覺不到疼痛,隻感到一陣陣的發麻。
後來龍嗣被扶回房內,休息了半日,右腿漸漸有了一些知覺,卻無論如何不能再正常行走,心知可能是吸食萩菰,終嚐惡果,於是便下定決心,戒了這煙癮。
可這沒過幾日,他又尋出本束之高閣的煙杆,點上萩菰,他摸著越來越發麻的右腿,狠狠地吸了兩口,吐出淡淡的幾縷青煙,他不是自甘沉淪,他是心亂如絲,意亂如麻,他是恨……
他恨自己為何要改做海運這個行當。
他本是墕都一屠戶,後來到幽州販萩菰發了兩年橫財,萩菰被禁後,他本想再幹回屠戶的行當,卻發現時易事變,舊業難以為繼。他也頗有些眼光,看出南北兩路通商漸密,於是抓住時機,散盡家財,先是攀上了駙馬伏先,辦了航運文書,又在伏先的引薦下,買下了這艘被昊朝官府廢棄多年的戰船,請能工巧匠費心琢磨,才改造成如今的“龍武天寶”號。然而這麽多年來,他雖苦心勞力掙得了一些錢財,但每年卻要耗費巨資打點各方關係,小到堰州的城務司,大到寧州的鐵勒部,墕都的駙馬府,甚至是混跡於八寶群島的那些海賊,沒有一個他不要看人眼色,賠笑臉,送金錢,著實心累。如今,這沒有打點到的督政司又抓住了他的把柄,又不知道要花多少的冤枉錢,此次南來北往賺那蘇家的幾分薄利,肯定又要打水漂了,勞心勞力,還不如殺豬宰牛來的自在。
他恨那禦史李文博。
他也見過幾個油鹽不進的所謂清官,可像那李文博那樣不識時務的卻從沒遇過,那日是突然得知他要上船,他隻得從打點寧州鐵勒部的那份財務裏挪出一半,在當天夜裏等到景元了離開李文博的房間(那時他還不知道從李文博房內走出的侍衛打扮的人竟是督政司的督主),敲開房門,畢恭畢敬地呈上。沒料到卻被那李文博一頓臭罵,罵他是什麽臧倉小人,還說什麽大昊就是有他這樣諂媚無恥之徒,才會有那麽多貪官汙吏。他自然是被罵得大氣不敢出,夾著尾巴退了出去,此後沒多久,這自命清高的李文博竟然死在了自己船上,自己苦心經營的龍武天寶號上第一個死的人,竟然是一個四品鴻正禦史。以後這龍武天寶號必然要在這南北往來的水路上出了名了,不要說往來南北的使臣,就是那些極為迷信富商巨賈以後怕是也不敢乘自己這艘不詳的船了。
他恨那自絕的洛高格。
自己已經不是第一次做洛高格的生意了,他也知道洛高格與寧州各部往來已久,做的自然不是販賣農具鐵器的買賣,可這洛高格出手闊綽,每次付船資都是兩倍起步,他有什麽理由推開喂到嘴邊的肉呢?可那洛高格竟然喪心病狂地去謀殺當朝禦史,不就是私販兵器被抓了現行嘛嗎,又不是抄家滅族的罪,以洛家的財力,不過是散掉半數家財,等個三五年後東山再起,何必冒這種險。這洛高格殺也便殺了,卻又被景元抓住把柄,還孬慫到自我了斷的地步,每每想起那具肥碩的屍體倒在自己貴賓客艙裏用那紅楊木鋪的地板上,血汙橫流,他就愈發的氣悶,愈發的惡心,胃腹之中止不住地翻滾。
他恨那躲在暗處突然現身的景元。
誰能想到武帝身邊的風頭無兩的督政司督主大人,竟會假扮成一個小小的侍衛,躲在禦史的隨行之中,自己那日還說他是什麽小吏,罵他腦子不好使,還讓他等著受罰。禦史被殺後,景元審問他的那夜,他不知道叩了多少響頭,不停地求饒,還說了一大通的讚許逢迎的話,甚至透露了自己與駙馬伏先有私交,還暗示景元要許以其好處。可那景元從頭到尾都沒正眼瞧過自己!這個麵若敷粉,極盡陰柔的景大督主,就這麽打著嗬欠,三言兩語打發走了他。後來洛高格事發,景元竟然又將失察之罪怪在他的身上,慶陽港上下至巡吏,上至漕官,這麽多年以來有哪個不知道洛高格幹的什麽勾當,他不過是小小一個船主,這當官的不管的事,憑什麽要他來管。
況且,這寧州十部經年戰火連天,鐵勒部兩代人到現在也沒稱霸寧州,幾乎天天都在打仗,賣點刀槍劍戟給人家怎麽了,損他族之兵,肥我之腰包,有什麽好禁止的,這督政司的督主本該在鄢都司管監察百官,跑到這船上耍什麽威風,又跑到寧州去做什麽?
聽聞這年紀輕輕的督主大人,幾年前還是陽闕宮內一個最低等的打雜盥洗的小宦官,不知道是用了什麽奸猾手段,短短幾年就爬到了如今的位置。
“陰陽賤種。”龍嗣從嘴裏惡狠狠地吐出四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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