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 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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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葉城很大,光是縱橫交錯的街道就大大小小三十餘條,還不包括那些阡陌交通的狹窄巷弄,其上店鋪樓閣酒肆數不甚數,每年到此的遊客商賈,或者是那些仙家遊曆的弟子人數,造就了如今落葉城的繁華景象。
一路上趙封鏡的腳步極慢,環顧四周,好像這麽多年未曾下山,這裏的街道巷弄,還是沒有什麽變化。
走入一條名叫九耳街的街道,相比其他鄰街的喧囂熱鬧,此地頗為寂靜,零零散散的幾處店鋪都是買些老百姓不經常用的物件,例如木雕,壽材等。
來到一棵粗壯柳樹下停步,抬頭看向枝繁葉茂的樹冠高處,柳葉茵茵,還有飛鳥築巢其上。
柳樹後麵,是一座名為“罄竹院”的書鋪,生意冷清,鋪子門半遮半掩,大有客人不入主人不求的跡象。
趙封鏡沒急著進門,而是在樹下駐足良久,似乎是想起了當年一個孩子孤零零坐在門口抬頭望天的場景,那時候的他其實覺著沒什麽,至多就是有些孤單,人生地不熟的,好像能做朋友的,隻有從不言語的老天爺。
恰逢此時,半遮鋪門被人打開。
一個身材消瘦,滿臉蠟黃的中年男人走到門檻前,看到少年後也是愣了愣,然後笑意溫醇道“來了?”
一襲洗得發白的儒裳,加上男子麵容,沒半點精氣神。
趙封鏡點點頭,神色平靜道“好久沒回來了,這些年身體可好?”
無論是言語還是神情,全無半點父子之間的久別重逢。
趙蘊初彎腰搬了兩條椅子,乘著和煦日頭,坐在鋪子屋簷下,“還好還好。”
趙封鏡也坐在中年男子身邊,沉默半晌問道“我遇到一個道士,他自稱清明。”
“哦,他是我一個朋友,早年前遇到的,道法與為人都不錯,對了,你有沒有喝過他的一碗酒水?”
趙蘊初的回答很是隨意,眼神中多了幾分緬懷神色。
少年點頭,“聽他的意思,境界應該很高對吧?”
趙蘊初沒理睬自己兒子的問題,搖頭笑道“他的酒水可不是一般人能喝的,等你登高之後就會明白此間含義,修行修行,境界固然重要,可做人識人,不能光憑境界劃分,有時候或許會很管用,可有時候會很沒用。”
趙封鏡點頭,“放心,再怎麽說我都是你這趙氏第一天才的兒子,這點淺顯道理還是懂的。”
提起趙氏,少年沒來由想到在靈獸穀中,趙蘊芝的那番言語。
趙封鏡再道“這些年下來,有沒有趙氏的人來過書鋪這邊?”
“有的,不過你老子我做人還行,以前在家族裏人緣挺好,所以也沒什麽惡心人的事情,至多就是喝一壺酒,舊事重提,說兩句不鹹不淡的言語,沒什麽的。”
趙蘊初還是那樣,還是趙封鏡認知裏的性子,不鹹不淡,身在市井,卻像一個方外之人,除了臉上光陰掠過的痕跡之外,從未變過。
趙封鏡點了點頭。
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裏,父子二人就這麽安安靜靜的坐著,就像小時候中年男子獨自翻書看書,而半大孩子卻開始擦桌子掃地抹去書上灰塵。
等到日頭漸落,清風漸漸寒冷,趙蘊初揉了揉肩膀問了句“餓不餓?”
其實作為修士,趙封鏡現在已經很少需要食物充饑,不過少年還是點點頭,提起地上的凳子走入屋內。
罄竹院內的書籍大多都是些野史之流,山野誌怪小說,亦或者流傳民間的文豪編撰,跟如今大川王朝國師設立的科舉內容大相徑庭,加上書鋪所在比較偏僻,所以很少會有人到這來買書,故而這些年趙蘊初的衣食住行一直很清貧。
桌上的飯菜,一碟鹽水花生,一碟醋蘿卜,還有肉粒少得可憐的辣椒炒肉,趙蘊初還順便拿出一壺多年舍不得喝的酒水,俗世酒釀。
“如今你是練氣幾層了?”
飯桌上,趙蘊初夾了一筷子鹽水花生丟入嘴中,第一次問起修行進展。
趙封鏡咽下口中米飯,回道“還行,練氣六層,不算慢。”
按照一般修士的修行進展來算,十五歲的練氣六層確實不算慢,不過越往後,筋骨成型,血氣穩固,練氣築基就會緩慢很多。
中年男人笑了笑,“你們這一代人雖說論境界攀升遠不如我們那一代人,不過你們勝在底蘊厚,隻要能夠築基,往後的修行進展隻會越發順遂。”
趙氏蘊字一輩同樣是個大年份,期間湧現的天才人物以趙蘊初為首多達七人,能夠順利登高的不多,但成就都不小,比如當年排名第四的趙蘊斂,如今已是道印境修士,在四方山門擔任一峰管事。
而被譽為趙蘊初第二的趙蘊芝,如果不是被劍道拖累,如今最少都是道印中期起步。
對於這些內幕,趙封鏡所知不多,但也零零散散聽說過不少,難免會將趙氏兩代人進行對比,得到的答案卻是壓根沒法比。
所以趙封鏡的回答隻有“不算慢”,而不是“還算快。”
不過趙蘊初所說的“底蘊”,趙封鏡不太明白。
趙蘊初也沒過多解釋什麽,灌了一口酒,多年暗傷積累成疾的臉盤上多了一絲血色,“蘊芝這個人就是心氣太高,半輩子都在追尋戰力極致,不然長老堂或者四方山門客卿的位置肯定會有他的一席之地,也怪我,當年不該帶他去往四方山門看那場宗主問道。”
當年四方山門曾與古庭宗有過一場問道切磋,往死裏幹架那種,四方山門宗主親自出馬,術法搬遷九座山峰作為天地牢籠,而古庭宗那邊則來了個劍修,手持巨劍重劍無鋒,卻係數將山峰斬斷,一分為二,就連那些術法銜接都被打散。那場問道,備受矚目。
十萬大山邊緣駐紮的四方山門,銅命窟,洛水淵,還有古庭宗的弟子長老都已到場,一起看過術法通天,還有劍破萬法。
最後,四方山門的宗主輸了,被那劍修一劍刺穿丹田,從元嬰巔峰跌落金丹。
也是那劍修的出劍風采,讓那時候正直入門練氣的趙蘊芝心生向往,可惜趙氏沒有劍修前輩,隻能靠著趙蘊芝在家族劍經中緩慢摸索。
這才導致趙蘊芝到如今還沒破境躋身道印。
放下碗筷後,趙封鏡道“清明道人說,我娘也是劍修,對不對?”
趙蘊初夾菜動作微微有所停頓,回道“是的,而且劍術很高,如果不出意外,現在最少都是元嬰劍修起步。”
“為什麽?”
趙封鏡忍不住開口問道,既是在問為何會成為現在這幅慘淡光景,也是在問為何他會自廢修為。
自己這父親,身上好像還有很多秘密不曾被外人知曉,就像一處裝滿金銀銅錢的屋子,卻被趙蘊初親自上鎖,順帶還將鑰匙吞入腹中,外人看不到,自己不能說。
“老一輩的恩恩怨怨我會解決,你隻需要走好自己的路,等境界足夠高,能夠護住自己的同時庇護身後人,那時你還想知道的話就去一趟逐鹿山,答案與真相,都在那裏。”
“怎麽解決?難不成成天看些書籍就能看出個長生大道來?”
趙封鏡不知為何,總覺著自己這父親的行事作風太過古怪,俗世之中倒是有一朝頓悟坐身成仙的說法,可這隻僅限於傳說當中。
“封鏡,別用山上那些普通仙人的眼光看待世間,這個世道,要遠比你想的要強大。”
趙蘊初放下筷子,抹了抹嘴角,“長生大道自認做不到,但金丹元嬰什麽的可以想想。”
趙封鏡愣在當場。
看到自己兒子這副模樣,趙蘊初哈哈大笑,“開玩笑的,你還真信了。要是真能這麽容易,那些文人士子還不得翻了天了。”
吃完飯,兩人來到後院。
後院內栽種有一株桃樹,竟是在秋末時分,花開映紅,粉嫩桃花開滿枝頭,隨夜風吹拂而落。
“你娘估計是名字的緣故,最是喜歡桃花,從開始修行之初,就在逐鹿山道場中栽種一顆春佳桃,無葉無果,唯有年年花開,這株桃樹是當年我離開逐鹿山時順手折斷的一根桃枝,十多年過去,當年的一株枝丫也長成現在模樣,還是繈褓的你也成了少年。如果你娘親看到,應該會很高興吧。”
趙封鏡的娘親名叫姚桃,逐鹿山蒹葭峰劍修。
“我娘”
趙封鏡遲疑道。
趙蘊初搖搖頭,語氣滿是哀傷道“走了,就在你出生那天,我把她葬在那顆桃樹下,等以後,我也會埋在那。”
“你到底想要做著什麽?好好活著不行嗎?”
趙封鏡深吸一口氣,不知為何心頭發緊,泛起陣陣心酸之意。
枯瘦中年男人搖了搖頭“不是不能,是不想,人生最悲之事,心死大於身死。”
然後,這位從來沒給過兒子溫暖的父親,第一次將手掌按住趙封鏡的頭頂,“所以啊,你得活著,活得好好地,替我和你娘多看看這世間的人,世間的事,還有大好山河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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