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少爺，商安堂少東家商陸？

    完了，他有沒有認出她？不、應該沒有，不然他不會毫無反應。萬千思緒如洶湧的潮水，霎時淹沒蘇芷香飄忽的意識，連思考的餘力都不剩了。

    聽到商陸應聲“好”，蘇芷香膽怯地望著他清冷的側顏。是他，真是他！騙她三千兩銀子的奸商！

    如果商陸回頭看一眼，定能發現她眼底似曾相識的恐懼與憎惡。但他起身大步走到門外，未有片刻停留。

    蘇芷香攥緊金絲袖邊，竭力壓下心裏的恐慌，等到耳邊的腳步聲逐漸遠去，才抬頭看他俊逸的背影，那身紅衣極為耀眼，像熱烈的火光灼燒雙目。

    “少夫人，您娘家人應該叮囑過吧，新婚之夜有些規矩您得留意……”媒婆盡職交代她閨中密事，蘇芷香心亂如麻根本聽不進去。

    她又不是商陸的妻子，過什麽新婚之夜？話說回來，媒婆和她身邊的人不都是海盜嗎，究竟從哪裏開始搞錯了？

    “你是柳家的媒婆？”蘇芷香覺得這事太蹊蹺，新娘子都能認錯，怎能這麽離譜？

    媒婆愣了下，靜待商家親眷陸續走出婚房，揮手屏退身邊的丫鬟們。

    “我說小姐呀，這都拜過堂了，您還敢動歪心思？”外人不在場，媒婆不屑在她麵前裝恭敬，“沒錯，我是柳老爺請來送親的，本該向著您這邊，但您有錯在先，我也得幫理不是？”

    蘇芷香頓覺頭暈腦脹，敢情他們都把她當成柳青黛了？那真正的柳小姐呢，跟別人私奔了？

    媒婆看她悶不吭聲，以為她自知理虧不敢辯駁，各退一步放緩語氣：“商少爺身家富貴才貌雙全，您究竟哪裏不滿意，非要在外麵找野男人？您聽我一句勸，感情都是睡……處出來的，跟誰過日子都一樣！”

    媒婆絮絮叨叨說個沒完，蘇芷香還在想昏迷前的事。她意外撞見私奔的柳小姐，還撿到野男人寫的情書。她原本想提醒柳竹苓阻止女兒逃婚，順帶賣他人情擺脫大金牙。

    人算不如天算，打暈她的人並非大金牙的手下，而是柳竹苓派來尋找柳小姐的打手。柳竹苓在氣頭上說過，就算把柳青黛打暈也得塞進花轎，沒想到這幫打手當真照做了。偏偏她身上有那封情書，讓他們連懷疑的餘地都沒有。

    理清前因後果，蘇芷香逐漸冷靜下來，但她更擔心的是，大金牙發現人財兩空，鐵定要找她家人算賬。

    蘇芷香不耐煩地打斷媒婆：“英子……我的丫鬟在哪兒？你快把她交出來！”

    “咱們不是說好了，過了今晚，我就把人送回小姐身邊。您現在什麽都不用想，等商少爺回來，照我教您的做，記住了嗎？”

    蘇芷香恨不能立刻回柏州，但她不能撇下曲綏英，還得避開媒婆等人的監視。最要緊的是，她不能空手而回。

    “小姐？少夫人？”媒婆不等她回話不死心，蘇芷香僵硬地點頭：“知道了，我會照做的。”

    聽她這樣保證，媒婆總算把心放下了，渾身輕鬆地走出去吃喜酒，囑咐丫鬟在門外看緊新娘。

    蘇芷香坐在柔軟寬敞的拔步床上，繡有鴛鴦戲水的紅紗床幔，兩側垂掛著芬芳馥鬱的香囊，隱隱透出熟悉的藥香，使人靜心寧神。她卻如坐針氈，揉著不停鬧騰的肚子，無奈看向喜桌上的糕點。

    成親是個力氣活，她又絞盡腦汁片刻未歇，早就餓得前胸貼後背，跑路之前至少要填飽肚子。

    她穿過裏間雕花月拱門，走到外廳抓起桌上的棗泥糕塞進嘴裏，抬眼打量精心布置的婚房。牆壁上掛著幾副看不懂的字畫，紅木百寶閣裏的花瓶玉器看上去很值錢。

    蘇芷香來回走動感覺身上的嫁衣太合身勒得慌，她單手解開珠扣脫下來，轉身扔到床頭的衣架上。

    她經過妝奩看了眼銅鏡，被鏡子裏張開血盆大口的鬼臉嚇個半死。她手一抖丟掉糕點，不料那鬼臉也跟著閉嘴，還模仿她目瞪口呆的樣子。

    蘇芷香恍然回神，鏡子裏的紅裙“女鬼”好像就是自己？她難以置信地撲到銅鏡前，愕然盯著那雙血紅雙唇，厚重的白臉皮像蘸空了麵缸，一做表情簌簌往下掉粉。

    “仙女下凡”，“美嬌娘”的讚美猶在耳畔，蘇芷香實在想不通，麵對她這副鬼樣子，商陸竟然能喝下去合巹酒？媒婆丫鬟還能誇得出口？

    最初的驚嚇過後，蘇芷香慢慢反應過來，媒婆把她打扮得麵目全非，商陸沒認出她是冒牌新娘？原來如此，因禍得福啊！

    蘇芷香望著銅鏡裏的自己，激動的目光落在頭頂金冠上。太好了，跑路的盤纏有著落了。

    她這輩子都沒戴過這麽多首飾，雖說壓得她半天抬不起頭，現在反倒還嫌少了。金冠顯眼太招搖，她隻好拔下那對鸞鳳金釵，解開綴有紅寶石的珠鏈，統統塞進紅裙袖籠裏。

    事不宜遲，她不能坐以待斃等商陸回來，萬一真被當場認出來，商陸惱怒之餘，恐怕要怪她故意冒充。將來鬧到柏州人盡皆知，那個愛麵子的柳竹苓，搞不好把柳青黛私奔這筆賬也算到她頭上。

    下船之前，她聽說媒婆等人住在商家別院，也許曲綏英就被關在那裏。隻要她今晚能逃出商宅，就有機會救出自己的姐妹。

    蘇芷香聽到門外的丫鬟跟家丁說笑，她偷偷推開裏間的窗戶，一鼓作氣躍上窗台。她盡量不弄出動靜，無奈心虛手抖沒收住勁，竟把窗戶撞到牆上，發出刺耳的“吱呀”聲。

    她蹲在窗台上半天沒敢動，頻頻扭頭看去，房門緊閉，無人察覺，還好沒有驚動那些丫鬟。她悄然鬆口氣，輕輕推開窗戶想跳下去，卻見眼前伸來一雙修長白淨的手。

    “去哪兒？”耳邊低沉的聲音，恍如空穀聽琴清潤動聽，又像雪山冰溪寒意入骨。

    蘇芷香驀然抬頭看到商陸，緊繃的心弦驟然斷裂，臉色蒼白如霜。夜風吹拂起掛在屋簷的紅燈籠，搖曳出片片惑人魅光，照進他深不可測的眼底。

    她看不懂他眼裏的情緒，抿著唇不吭聲，好奇他在前廳敬酒，怎麽突然就回來了？

    商家長房長孫辦喜事，商老爺子大宴賓客款待親朋好友，席間商陸頻頻敬酒，記不清哪杯酒喝下去有異樣，未免驚動祖父擾人雅興，當即服下隨身攜帶的百毒清。

    然而，他低估了看似不起眼的毒性，不出半刻心脈已覺紊亂。他不敢耽擱下去，送客途中想回書房催動內力化解。

    經過婚房時，他想起獨守空閨的新娘，原打算告訴她先休息，不經意看到新娘跳窗的那一幕，靈動的身影讓他驀然想到蘇芷香。

    雖然心知不可能，但那種感覺太熟悉，他情不自禁想上前看清楚。

    彼此目光交織，蘇芷香蹲在窗台上不敢動彈，她臉上脂粉太厚，看起來像個唱戲的，勉強能分辨出秀美的輪廓。

    她草草摘下鳳冠長發淩亂，毫無血色的臉龐像個白瓷娃娃，杏仁似的眼瞳微微顫動，惶恐不安的模樣竟有些……楚楚可憐。

    分不清是毒性發作，還是往昔浮上心頭，商陸的意識越發渙散，仿佛回到那晚的船艙，又看見身受重傷的蘇芷香，無力地倚靠在窗台上。

    商陸緩緩走到窗前，銀色月華為他披上朦朧輕紗，長身玉立，翩然若仙。

    “小心，我扶你下來。”商陸像是不在意她詭異的舉動，伸手握住蘇芷香手腕，瞬間拉近兩人的距離。

    蘇芷香雙腿發軟，差點跌進商陸懷裏，嚇得她身子往後仰緊靠在窗欞上。

    “不、不用你扶。”蘇芷香匆忙甩開他的手，心跳越來越慌亂，她沒法解釋自己為何要跳窗，幸好臉上妝夠厚，他看不清她的真麵目。

    商陸茫然望著眼前的花臉新娘，那清脆的聲音明明是熟悉的。他記得蘇芷香緊張的時候，尾音會不自覺地上揚，像俏皮黃鶯在山穀裏吟唱。

    黃白花瓣在月光中輕盈飄落，如簌簌細雪漫過青絲，停留在軟糯臉頰上。她置身於滿園丹桂秋色中，坐在窗台上紋絲不動，像是畫卷裏的百花仙子。

    “我知道你是誰……”商陸忽然笑了，他那雙眼睛本就生得好看，笑起來波光瀲灩溫柔繾綣。毫無預兆地，他揚手覆上她頭頂，白玉指尖染上濃鬱花香。他微醺的雙眼開始迷離，像是有用不完的耐心，一片一片摘下她鬢間花瓣。

    蘇芷香不知所措地望著他，猜不透那抹妖冶的笑意，心裏反而更慌了。她聞到他身上散發的酒氣，試探著問：“你……喝多了？”

    商陸恍惚的視線像蘸滿濃墨的畫筆，沿著她眉眼描摹出記憶裏的嬌美輪廓，將最重的一筆落在她嫣紅唇瓣上。

    “阿香，是你麽？”他沙啞的聲音充滿磁性，卻讓蘇芷香聽得頭皮發麻。

    她的臉畫成這副鬼樣子，居然還能被他認出來？(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