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的碼頭影影綽綽，隨從帶領眾兵四處搜查，停泊岸邊休息的船夫們苦不堪言，卻又不敢跟衙門叫板，隻得咒罵該死的逃犯。

    其中有個船老大戰戰兢兢，麵對官兵嚇得都快尿褲子了，他不敢問更不敢說，戲園命案的逃犯，也許就是他的拜把子兄弟。

    阿越之前來找他的時候，說有事要離開漳州，走得越遠越好，以後再也不回來了。

    船老大心裏納悶也沒追問，他這兄弟在戲班苦學多年，至今還是個跑龍套的，日子過得也不舒坦，還被人打得那麽慘，走了也好，實在沒有出路，還能跟他跑船。

    船老大恰好剛接了一船貨，當時就吆喝手下準備開船，阿越卻堅持要等到天黑，說是他想等個女人，若是能來再見一麵。

    混跡江湖的漢子們，多少都是有故事的，船老大還是沒多嘴，好酒好肉張羅著，陪他兄弟尋開心。

    千算萬算沒料到，阿越急於離開這裏，原是身上背負命案。

    萬一官兵從他船上搜出逃犯，他再擔個包庇的罪名，恐怕他連跑船的營生都做不成了。

    那群官兵裏裏外外搜了個遍，還是沒有發現可疑人物，齊知儒那隨從臉色鐵青，唯恐無法向主子交代，吩咐眾人再去搜查其他船隻，臨走前還不忘嚇唬船老大。

    “誰要是敢包庇逃犯，同為死罪！”

    隨從步履匆匆甩袖下船，卻沒留意身後的船老大麵色蒼白，雙腿不停發抖，壯實的身板都快站不穩了。

    他強作鎮定苦等官兵離開，攥起袖邊擦去臉上的冷汗，聽見身邊船夫低聲抱怨逃犯，眼前發黑險些暈過去。

    幸虧那些船夫都不曉得，他兄弟是戲園的武生，否則聯想到那樁命案，一個個嚇得渾身顫抖，早就被官兵看出貓膩了。

    事已至此，船老大寧願自己想多了，也許阿越並不是凶手，哪個亡命之徒還有工夫找女人呢？沒錯，那個女人，她肯定知道阿越的底細！

    船老大腳步虛浮，跌跌撞撞奔進船艙，抓住一個端著飯盆的婆娘，追問那女子在何處。

    婆娘隨手指向魚醬缸，不滿地撅起嘴，說那女子腦子瘋癲，不肯待在船艙，竟然爬進缸裏。

    聽她這麽說，船老大人還沒瘋，腦子卻炸鍋了，阿越傍晚下船時交代過，若是有女人來找他，就請她上船等他回來。

    那女子都知道來找人，怎會是瘋婆子？官兵上船搜查，她躲缸裏逃避，這不就是心裏有鬼！

    “阿越，你這個兔崽子，你把老哥坑死了！”船老大聽到隔壁船上的吵嚷聲，攥緊拳頭直奔魚醬缸，他不能再收留那女子，就算是阿越回來了，也得將他們都趕下船。

    滿是腥臭味的魚醬缸裏，沐白薇蹲坐在黑漆漆的缸底，身下是黏滑的醬汁，頭頂掩蓋著爛菜葉，衣裙沾的全是碎骨肉沫，她顫抖的雙手緊緊捂住口鼻，恐懼的淚水不停流淌。

    方才官兵四處翻查，她無路可逃躲進缸裏，既怕被小兵抓到，又怕被婆娘出賣，每當腳步聲在靠近，她都嚇到快昏過去。

    短短一刻鍾，卻像一輩子那麽漫長，她死死地壓抑住哭聲，好不容易等到官兵離開，卻再也不敢從缸裏爬出去。

    回想過往人生，她何時受過這種屈辱，但在距離死亡最近的時刻，肮髒的魚醬缸，卻是她唯一的藏身之處。

    這麽卑微地活著，跟死了有何區別？但她就是再不甘願，她還是想活下去，至少，這世上還有人愛著她。

    沐白薇從阿越懷裏逃出來的時候，無論如何都沒想到，她已是無家可歸，最疼愛她的母親，也不肯再收留她。

    她躲在宅院後門等到她的丫鬟，哭求想見母親一麵，平日乖巧聽話的丫鬟，卻板起臉攆她走，罵她不知悔改拖累沐家。

    她知道父親隻會罵得更難聽，也不指望回到這個家，她想求母親再給她些銀兩，也好去京城投奔表哥。

    丫鬟拗不過她，不得不去稟報母親，她以為自己有活路了，但她看到的卻是母親冷漠的臉龐。

    母親說她全知道了，責怪沐白薇咎由自取，可以給她銀錢跑路，但絕不能連累親戚，不然她將親自報官。

    沐白薇淚眼婆娑望著母親，最愛她的親人尚且如此，她還能去投奔誰呢？

    母親丟給她兩枚銀錠，就當斷絕母女情分，沐白薇看到母親垂目流下的淚水，默默轉身離開，沒去撿她施舍的銀子。

    母親為了父親的名聲和兄長的前途，花點銀子就想打發她？不，她寧願餓死，也要讓母親愧疚終生！

    沐白薇淒然發現，願意保護她的人，隻有半死不活的阿越。可是，她棄過他一回，他還會在原地等她嗎？

    沐白薇覺得自己挺可悲的，她自幼努力讀書，雖不能考功名，但也博得才女之名，父親卻從不肯誇讚她一句。

    身為女子，她給娘家帶來的最大貢獻，就是找個好婆家，能為兄長有所助益。

    父親曾有意將她許配給主簿做續弦，她死活不答應，那位主簿大人年過不惑，元配病逝留下三兒一女，她不要嫁過去做後母，伺候那個半老頭子。

    自那時起，父親就訓斥她心比天高，她委屈地哭了好幾晚，怎麽都想不通，她年方二八的妙齡才女，為何要嫁給年紀都能做她爹的喪妻鰥夫？

    隻因主簿大人官居九品，好歹是個衙門官員？

    但更可笑的是，她剛拒絕沒多久，就有個商戶小姐嫁過去了，嫁妝豐厚，與她同齡。

    沐白薇無法理解所謂的門當戶對，她更向往郎情妾意的恩愛生活，父親卻怪她讀書太多，懊悔不該教她吟詩作對。

    原來，她那麽努力念書，到頭來都是錯的。

    她不願向父親認輸，她堅信才華是長處，她靠自己也能覓得良婿，商陸，就是她夢想中的夫君。

    如果她能嫁給商陸，待商陸金榜題名做了高官，父親和兄長都將以她為榮。

    但當商陸舍棄功名轉而從商，她卻感到前所未有的迷茫，她做不了官家夫人，餘生都在娘家抬不起頭。

    她徘徊不定蹉跎青春，商陸離她越來越遠，直到最後，就連顧旻都棄她而去。

    如今，親情已絕，母親都放棄她了，阿越，又怎會在原地等她。

    沐白薇有氣無力癱倒在缸裏，阿越不會回來了，他將她托付給船老大，已是他最後的情分。

    “出來，你給我出來……”船老大暴躁地翻開一個個魚醬缸，壓抑滿腔怒火低聲嘶喊，“你到底是什麽人，你和阿越都是逃犯？”

    沐白薇沉下身子，後背緊貼缸底，恨不能把自己變成一片菜葉，憤怒的低吼聲近在耳邊，她咬住嘴唇惶恐搖頭，祈求上天別讓他再過來。

    “大哥，住手，你會嚇到她的！昭蕙，你還好嗎……”

    沐白薇聽到阿越焦急的聲音，含在眼眶的淚水無聲滑落，他回來了，他沒有拋下她。(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