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豈有萬歲人！”

    文淵閣內，朱允熥的聲音振聾發聵，傳到門外一眾太監的耳中，這群無根之人，都不禁渾身一顫，麵露驚恐之色。

    他們心中都浮現出同一個想法：有人要大禍臨頭了！

    話音一落，朱元璋心頭一震，仿佛遭受了一道重擊，溝壑縱橫的臉上，頓時湧起萬千風浪，那對濁眸，道盡帝王悲涼。

    這位兩鬢斑白的洪武大帝，在他開掛的人生中，第一次感到了深深地無力。

    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

    身居帝位又如何？天下沒有長生不老藥，世間無人可活萬歲！

    朱元璋癡癡地望著朱允熥，恍惚之間，兩行熱淚沿著飽經風霜的臉龐滑落，濕了龍袍，暮了江山。

    眼見朱元璋如此，朱允熥神色一愣，瞬間熄了火。

    他頭一回見老朱落淚，一時竟有些不知所措，低下頭去，喃喃道：“皇爺爺，孫兒無意觸怒龍威，大逆不道，請皇爺爺息怒……”

    若換作他人，敢像剛才那樣跟朱元璋說話，無非是取死之道。

    可朱允熥不一樣，他是大明唯一的嫡皇孫……

    一時間，文淵閣內靜得針落可聞。

    朱元璋的視線已被淚水模糊，注視著眼前跪在地上，將臉深埋於陰影中的朱允熥，神色異常複雜，一言不發，隻是此時眼淚已經止住。

    爺孫二人便像石頭一般沉默，半響無言。

    朱元璋搖了搖頭，眸光黯淡，“咱有什麽好怒的，生老病死，人之常情。”

    這一刻，朱元璋不得不承認，天下諸藩，非削不可。

    自己總會有一天會死的啊！

    而各大藩王，大多生性凶殘，例如代王朱桂，秦王朱樉，晉王朱棡，他們據一方之地，魚肉百姓，搜刮民膏，作惡多端。

    隻要在封地裏，他們便是土皇帝，生殺予奪，全憑喜好。

    朱元璋心中頗是矛盾，他想要天下太平，國泰民安，又想子孫後代永享榮華富貴。

    可後者，必須以放棄前者為代價才能實現。

    即使朱元璋已經改了祖訓，凡帝者，六世孫之後，不再入帝宗之列，與庶人同命。

    可那群藩王一生生一窩，朝廷還是要養著這些荒淫無度的王爺，縱容他們為非作歹。

    而這一切，都是因為朱元璋的私心，他這輩子吃了太多苦，不想再讓子孫受累。

    不過，這種根深蒂固的想法，在朱允熥一番振聾發聵的勸誡下，終是動搖了。

    朱允熥聲若蚊蠅，試探道：“皇爺爺，您願意削藩了？”

    朱元璋滿臉複雜，長長呼出一口氣，思緒萬千道：“咱對你的叔叔們都是一視同仁，若削藩，必損親情……”

    頓了頓，朱元璋眉頭一皺，麵露愁苦之色，“即便是削，又該如何削？”

    聞言，朱允熥頓時眼前一亮，眸中掠起一絲喜悅之色。

    老爺子終於下定決心了，隻要他不護犢子，那一切就都好說了。

    “皇爺爺可以效仿漢武帝，頒布推恩令！”朱允熥神色堅毅，語氣鏗鏘道。

    朱元璋聞言，立馬搖頭否決道：“漢武帝的推恩令，在咱大明這，用不上。”

    “漢朝諸王的封地，乃是國中之國，軍隊，稅收，土地，封地內的一切皆歸藩王所有。”

    “推恩令，無非就是將藩王嫡長子的世襲罔替權利，廣澤於眾子嗣，分化王權，以穩固皇權。”

    例如，寧王朱權擁有精甲八萬，膝下六子，原本隻有嫡長子能繼承王位。

    但因為推恩令的存在，隻要朱權一死，他那六個兒子就都有權利瓜分他留下的遺產。

    若想破解推恩令，隻有兩個辦法。

    其一，躺平，少生孩子。

    可對於擁有三妻四妾的諸侯王而言，這幾乎不可能。

    即便隻生一個兒子，在古代這麽惡劣的生存條件下，也不能保證他活到繼任。

    若膝下無子，諸侯王死後，那爵位和封地豈不是白白丟了。

    其二，造反。

    這更不可能了，人性是貪婪的，古往今來，為了奪權，弑父殺子的事情屢見不鮮。

    除了嫡長子，剩下的子嗣，原本什麽都得不到，因為推恩令，他們才得以分到王權和封地。

    你讓他們團結一心造反，他們吃飽了撐著啊！

    也正因如此，推恩令被稱為天下第一陽謀，無解削藩策。

    不過，問題在於，明朝的藩王跟漢朝的諸侯截然不同……

    朱元璋繼續道：“漢朝諸王封地廣大，連城數十，地方千裏，才得以滿足推恩令的實施，但咱大明不一樣，諸王分封而不錫土，列爵而不臨民，食祿而不治事。”

    “既沒有治事之權，也無法賜土封國，稅收他們都管不了，如何推恩？”

    麵對朱元璋的疑惑，朱允熥卻是一臉自信，仿佛已經想好了對策。

    朱允熥朝朱元璋搖了搖頭，神色凜然，慷慨激昂道：“大明之推恩，並非以地候之，而是以權相分！”

    話音一落，朱元璋不禁眉頭一皺，好奇問道：“怎麽個以權相分法？”

    “眾藩王皆有提兵專製，可隨意調動軍隊，而諸王又大多驕逸不法，與朝廷綱紀不立，不得不防。”

    “因此，可推以恩澤，將世子繼任藩王後所得到的兵權，平分給其他子嗣。”

    “如此，便可懷柔削藩，即使有賊臣圖謀不軌，也難以翻天。”

    聽罷朱允熥一席話，朱元璋又深吸了一口氣，臉上的凝重仍不減半分。

    自己的好孫兒的確是聰穎絕倫，可朱元璋卻怎麽也高興不起來，心如亂麻，一副悶悶不樂的模樣。

    作為一名父親，朱元璋實在不願損害自己兒子的利益。

    可作為一代帝王，老朱卻又必須削藩。

    一時間，朱元璋頗是心煩意亂，無聲地沉思著，陷入糾結之中。

    一番沉默過後，朱元璋突然挺直了腰板，看著跪在地上的朱允熥，臉上再次浮現起了一個帝王應有威嚴。

    顯然，在父親與皇帝這兩個角色中，他已經做出了決斷。

    “若是有人沆瀣一氣，聯合起來造反呢？”朱元璋聲如洪鍾，眸中的愴然已經一掃而盡，轉而被龍虎之威所填滿。

    這一點，朱允熥也已經想好如何應對了。

    “凡遇藩王薨天，在北藩王，其子嗣分封於南，在南藩王，其子嗣分封於北。”

    “南北諸王對調，異地分封，離開久營之地，影響力自然一朝散盡，也算變法削弱了兵權。”

    說到這，朱允熥的心中已是熱血澎湃，注視著眼前的洪武大帝，神色激昂，仿佛即將改變曆史。

    “如此，僅需一道聖旨，便可不費一兵一卒，緩而削藩，保我大明再無動蕩，江山永固！”(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