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條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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盯著大笑著融入霏霏雨幕的身影,燕時思緒亂飛。
才思靈巧、芝蘭玉樹,似猗猗修竹瘦削筆挺,不笑的時候宛若無垠星河靜而璀璨,笑的時候又如萬千流星疾而華美,動或靜,給人的感覺都是驚豔, 就算使壞心思捉弄人也十分有趣,娶妻若此,日子必不會無聊
一陣風吹來,雨絲撲在臉上冰涼入骨,燕時陡然回神,意識到自己在想什麽,渾身冒出雞皮疙瘩。
沒有哪個男人喜歡被比作女子!
小書生縱然不夠硬朗,可也是錚錚男兒, 更是頗具風骨的讀書人,哪怕喜歡男人,定也不能容忍旁人如此羞辱、折辱於他。
更何況,小書生也不是隻喜歡男人,而他更不可能與男人廝混。
燕時收束思緒,單手提韁,催馬跟上。
知道燕時不見到東江王不會安心,寧鈺直接將燕時帶到青峰寨。
燕時走進暖和的木屋,見到了東江王。
數月前還意氣風發、雄心勃勃的一方王侯,此刻靜靜躺在竹榻上昏睡不醒,相較於數月前,麵容蒼老了不止十歲,瞧著與就像個經年纏綿病榻的羸弱老翁。
“在江裏泡了一天,加上淋雨奔波,染了風寒。放心,性命無虞。”
聽寧鈺如此說,燕時放下心。
走出關押東江王的木屋,寧鈺問燕時, “人也見到了,接下來你打算怎麽做?”
若他誌在天下,東江王的人頭無疑是不世之功中最閃亮的一筆,但如果不想爭皇位,東江王的人頭大概率會成為他的催命符。
功高震主者,在哪朝哪代都不會有好下場。
昭國公也許會念及父子一場舍不得動他。
那燕世子、燕世子的子嗣呢?
權利迷人眼,皇權更是無情,既無意於那至尊之位,急流勇退不失為一記良策。
燕時自然也想到這些,但他相信自己的父親和兄長,自信父子反目、兄弟相殘的人倫悲劇絕不會出現在燕家人身上,不過有件被他忽略的事小書生點醒了他——
兄長虛懷若穀、親厚仁善、夙懷治國經略卻不擅領兵打仗,是以軍功薄弱,父親的身體撐不了幾年,到時候難免有些軍功卓著的武將對新帝不敬,甚至傭兵自重不願交權。
但若是兄長也立下蓋世功勳,便無人敢不從不服。
作為昭國公府最大的勁敵,東江王的人頭就是蓋世功勳, 再加上不費一兵一卒收服南裏起義軍,以及兄長現有的一些軍功,足夠壓住諸多武將。
“我即刻修書一封,請兄長攻下金陵之後親身前來。”
“嗯。”寧鈺點頭,“等燕世子到了,我就放了東江王。”
再讓燕世子抓回來,順理成章。
“還有一件事”
不等燕時說完,寧鈺揚聲打斷:“想都別想!”
“燕二公子,南裏沒有兵,隻有民,迫不得已操起兵戈奔赴戰場,隻為護衛家園,等待一位憂國憂民的賢君臨世,待天下承平,南裏不會再有一兵一卒。”
“縱使他們中有些人永失親友、孑然一身,願繼續投身軍旅,我也不會將他們交到燕世子手中。”
投到燕世子麾下,也就是投到未來皇帝麾下,是天子嫡係。
如此好的去處,燕時不理解寧鈺為何不願。
“兄長宅心仁厚、心有溝壑,必不會苛待他們,有何不妥?”
寧鈺直言道:“我不信他,如何放心將人交出去?”
“你”小書生眼裏流露出真誠,莫名的,燕時有點緊張,“信我?”
“我若不信你,此刻就不會站在這裏。”
看著麵前故作鎮定的笨男人,寧鈺不禁懷疑過去幾年探子傳回的消息的真實性,這人左看右看,都與傳聞中那個精明敏銳、殺伐果決、冷酷無情的不敗戰神相去甚遠。
聽她這麽說,燕時的心情像是長了一雙翅膀,越飛越高,神情不自覺柔和下來。
見寧鈺揚起嘴角,燕時納悶,“笑什麽?”
寧鈺指著屋簷外飄飛的雨霧,遠處巍巍青山若隱若現,“公子一笑,霧啊、雨啊、青山翠屏啊、飛鳥走獸啊,都黯然失色。美景當前,當然要笑著欣賞。”
又調戲他!燕時嘴角那點本就看不太出來的笑意徹底消失。
“唯一美中不足”習慣性忽略燕時的不滿,寧鈺伸出手指飛快點了下他的下巴,“胡茬太硬,有點影響顏值,走,本大人領你泡溫泉去。”
理智告訴燕時要拒絕,但疲憊的身體瘋狂抗議,叫囂著渴望舒舒服服泡個澡再睡一覺。
半刻鍾後,來到一間不算寬敞的屋子。
“這就是你說的溫泉?”燕時臭著臉。
比尋常浴桶還小一圈的陳舊浴桶高度剛到他髖部位置,空間逼仄狹小,他懷疑隻要他坐進去,水漫金山的場景隨時會出現。
“不錯。”寧鈺點頭,“此等待遇,放眼整個寨子,可沒幾個男人享受過。”
青峰寨附近有兩條山澗,無論冬夏,男兵們都在瀑布潭洗澡,倒是女兵們的屋子都配了一個浴桶,可以打熱水泡澡。
因為浴桶是木匠們按照女人們的身高身形集中製作,算是統一製式,小一些也無可厚非。
“你要是嫌棄,也可以去後山的瀑布潭,不過我要提醒你,那可是個寒潭,洗病了我可不負責。”
說話的功夫,知滿往浴桶裏加好剛燒的熱水。
“燕二公子慢慢洗,洗白白。”知滿衝寧鈺眨眨眼,“公子,我先出去了。”
知滿腳步歡快出了門。
見寧鈺還杵在原地沒有挪步子的打算,燕時脫口而出,“還不走,是想一起洗?”
寧鈺豈會怕他,當即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本來想走,既然燕二公子都開口了,盛情難卻,就、一起洗吧,正好我也兩天沒洗澡了。”
說著,作勢去解襆頭的絲絛。
世上怎會有如此“厚顏無恥”之人?
燕時發現論臉皮厚,小書生絕對當世無雙。
“徐瀾君!我再告訴你一遍,我對男人沒興趣,你趁早歇了某些不該有的心思。”
“呀!巧了!”寧鈺一驚一乍,“我對女人也沒興趣。”
對逗弄燕時這件事,她一直覺得趣味無窮,“要不燕二公子教教我,什麽樣的女子最吸引人,我也去試一試,說不準就打通任督二脈,對燕二公子的心思自然也歇了不是?”
什麽樣的女子吸引人?
燕時想了許久也沒答上來。
東江王敗走的消息傳至金陵,致使金陵守軍軍心渙散,久攻不下的金陵城掛上了白旗,大開城門迎新主人入城。
斥候將燕時的加急信送至東江王府邸。
燕堇一目十行讀完信,當日就啟程,小半月後抵達重慶府,然後火速趕往南裏縣。
為了迎接燕堇,寧鈺沐浴焚香,換上最新的一套官服。
接人的地方仍在小青坳官道。
除了寧鈺,燕時、徐寧城、黃朝等人都在,為了表示對燕世子的足夠重視,二十萬兵丁占滿官道兩側,隊伍綿延數裏。
到了小青坳,燕堇下馬與眾人寒暄,隨後乘坐馬車到青峰寨。
燕堇坐在上首主位。
“有什麽要求,徐大人且說,隻要本世子能做到,定讓徐大人滿意。”
二弟在信中說東江王被南裏義軍捷足先登抓走,主事的知縣直言隻與燕世子談條件,至於什麽具體什麽條件卻不願透露。
寧鈺不著痕跡打量著燕堇。
老成持重、舉止端方、溫文爾雅,與燕時生的並不相像,想來是隨了昭國公,劍眉星目,鋒芒內斂,舉手投足間自然而然流露出矜貴威嚴,卻並不讓人畏懼或感到高不可攀。
果真如傳聞一樣,燕世子親厚和善,是個很好相與的人。
“世子誤會了,下官請世子來,是想請世子賞景。”
“哦?”燕堇一副看起來很感興趣的樣子。
“天下混亂已久,我也許久不曾靜下心賞景,一路行來,峻峰幽穀,橫看成嶺、側看成峰,仙霧縹緲,如夢似幻,早已心癢難耐,我還沒提,徐大人竟是先想到了。”
換了自稱,親近之意立現。
寧鈺掛出招牌假笑,“榮幸之至。”
接下來幾天,寧鈺帶燕堇轉遍大半個重慶府。
來的時候燕堇已經驚愕於南裏及其相鄰地界的祥和安寧,眼下經寧鈺講解,親自進農家體驗過,更是欽佩不已,尤為震撼的,一是糧食的產糧,二是女人入伍為兵。
在這裏,男人能幹的事情,女人都能幹,且並不遜色。
他隱約猜到這位徐知縣叫他來的用意,但不敢確認,直到聽到寧鈺親口道:
“世子,我隻有一個願望,待到天下定鼎,科舉重開之日,深閨中的女子也能如男兒一般,得以施展抱負才華。”
“我答應你,待父親稱帝,立刻恢複女官製。”
在大幽朝之前的幾個朝代都有女子入後宮為內官,主管後宮大小事宜,官品薪俸與前朝官員相匹,當時不少心懷遠誌的貴族小姐不願嫁人生子,情願做內官,一生也算充實自在。
燕堇理所當然認為寧鈺所求在恢複女官選拔製度。
豈料寧鈺搖頭,“世子沒有理解我意思。”
“我的意思是,放開科考男女限製,讓女子也能參加科考,考秀才、考舉人、考進士,甚至狀元榜眼探花,堂堂正正立於廟堂之上,當天下百姓的父母官,保一方繁榮安寧。”
女子入前朝為官,前所未有,一旦說出來即可視為大逆不道。
小小一個亡國知縣,怎麽敢?
燕堇打量寧鈺。
身形單薄的清雅公子,如磐石之堅,似古鬆之傲,看似好說話,實則極有原則。
“你本是兒郎,何故處處替女子考量?”
寧鈺無比莊肅道:
“天地相合,乾坤陰陽,世上自從有男人之日起,便有女人,除卻天生蠻力略有懸殊,女人與男人並無不同,世子親眼所見,女子並不比男子差”
寧鈺說了小一刻鍾,燕堇靜靜聽著。
在他看來,寧鈺的話挑不出毛病,允許女子入朝為官對江山社稷也許會有助益,但從小接受的教育讓他打心裏不認同寧鈺的觀點。
男主外、女主內,男為主、女為輔,男尊、女卑,男人是天、女人是地。
治國平天下,自古都是男人的戰場,而女人,她們的戰場在後宅、在丈夫、在父母子女。
女人永遠不可能成為男人,也永遠達不到男人所能達到的高度。
雖然不認同,燕堇還是應道:“徐大人所求,我隻能盡力而為。”
寧鈺豈能看不出燕堇的心思,不過她本也沒指望燕堇,提一個他做不到的要求,不過是讓他相信她確實有求於他,而這件事燕時做不到,所以才將東江王交給他而非燕時。
“謝世子。”寧鈺拱手,“今夜東江王會逃出青峰寨,世子隻管去拿人便是。”
燕堇滿意的頷首。
燕時趴在房頂聽牆角,聽見寧鈺向燕堇告辭,一眨眼飛掠至二十米開外的一棵樹下。
寧鈺步出房門,走了過去,“燕世子今夜就走,你呢?”
迎上寧鈺亮晶晶蘊著期盼的目光,“即刻動身”的話到了嘴邊,燕時又改了口,“明日一早,今夜兄長要抓東江王,萬一碰上不好。”
“也對。”寧鈺笑了,笑道一半花容失色,“啊啊啊——”
上一刻還一切正常的燕時,突然單手撈起她的腰肢,足下一蹬跳下幾十米高的懸崖。
寒冷的勁風從耳邊刮過,蹭的臉生疼,寧鈺膽戰心驚,緊緊抱著燕時的腰,閉著眼睛替自己默哀,直到雙腳踩到實處還覺得頭暈眼花。
眼見囂張跋扈的小書生被嚇得臉色慘白,燕時不覺得解氣,隻覺得懊惱。
緩了許久,寧鈺才緩緩睜開眼睛。
環視一圈,發現他們身處一處山洞入口,兩指粗的藤蔓垂在洞口,她往上望了望,明白過來燕時方才就是抓著這根藤蔓。
在燕時看來寧鈺目光呆滯,連打他罵他也忘了,肯定被嚇傻了。
“那個”燕時捏緊雙手,顯的有些局促,“我隻是想帶你下來尋寶。”
“什麽寶?”寧鈺瞥了眼進深不足三米的小破洞。
心裏早氣炸了。
“這樣,我讓你打一下。”顯然,燕時也發現尋寶的理由有多蹩腳。
“不行。”寧鈺拒絕,盤算著怎麽讓他最難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