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會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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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品官員子弟可入國子監求學。

    徐寧城正好是從五品。

    入學考試當天,三老爺和三夫人將寧鈺和徐思源送到門口。

    參考人數約莫六百人,錄取二十人,競爭相當激烈。

    有件事寧鈺很不能理解,並且很想吐槽——堂堂太學,房屋那麽多,為什麽非要弄個露天考場!

    這不是三四月的天朗氣清,也不是九十月份的秋高氣爽,這是六月份的炎炎烈日啊!

    若非她實在怕曬,想著在國子監裏麵免不得在太陽底下走路,戴了帷帽,非曬中暑不可。

    待考生考官就位,十幾個身穿弟子服的學生每人負責一列,從前往後分發考卷。

    ——筆墨自帶。

    考卷分發到手,一個須發皆白、走路打踉蹌的先生氣沉丹田,高聲道:“今日應試,文體和字體不做限製,諸位學子可盡情發揮。”

    先生說完,負責分發考卷的十幾個學生穿梭在考場中重複高喊先生的話,確保每一位考生聽清。

    八股文、台閣體是科考應試強製要求的文體和字體。

    之所以今日考試不限製,主要是考慮到有五位女考生,先生們不認為女考生會做八股文章和寫台閣體,本著公平公正原則,幹脆對所有考生都不做要求,真有實學的自然能讀懂先生們的用意,自覺使用台閣體寫八股文。

    不同於徐思源試一試的心態,寧鈺下定決心要進甲字班,自當全力以赴。

    徐思源第一次參加考試,額頭頂著太陽直冒汗。

    不一會兒渾身都汗濕掉。

    手心濕滑,握著筆直打滑。

    他剛寫一句話,聽到前方傳來喊交卷的聲音,抬頭一看,果然是他的七姑姑。

    擱筆,將帷帽的白紗放下擋住麵部,寧鈺站起來喊人檢查,確認助教看見了她,坐回蒲團,雙手置於膝蓋,規矩坐著等待助教前來。

    一排排書案最前方,方含章看到有人示意交卷,還是個女考生。

    他瞟了眼更漏,咕噥:“才三刻鍾,別是交白卷。”

    “我去!”史昭允伸出手臂擋住方含章,不由分說朝寧鈺走去,留下一臉莫名其妙的方含章。

    從前怎麽不見史兄如此樂於助人?

    方含章樂得輕鬆,躲回樹蔭下。

    “這位師兄,可是我的文章有什麽問題?”見俊俏師兄盯著她的文章看了半天,心念念想著冰飲子的寧鈺忍無可忍,知道她的文章做得好,就不能等閱卷的時候再細看麽?

    史昭允回神,開始檢查考生姓名、正卷、草紙等物。

    方才巡視發現五名女考生裏有徐七姑娘,一麵覺得意外,一麵又覺得以徐七姑娘的才學來考國子監理所當然,卻不想徐七姑娘的文章居然如此拔萃。

    立意深遠、文辭精辟、切中要害、言之有物……放眼整個國子監,怕是也找不出幾位更優秀的。

    八股文做的出眾,一手台閣體同樣令人肅然起敬,筆力雄渾蒼古,透出返璞歸真的大家風範。

    單看文章和字跡,決計想不到竟出自女子之手。

    因為驚歎,因為驚豔,他才看得出神。

    史昭允檢查完,用鎮尺壓好答卷,對寧鈺道:“沒問題。”

    “那我可以走了嗎?”寧鈺撩起帷帽紗簾擦汗,熱得腦門冒蒸汽。

    “可以。”見寧鈺沒認出他來,史昭允情緒低落。

    見寧鈺走出書院門口,知意急忙取出用厚棉捂的楊梅冰飲子,下車迎上去。

    寧鈺捧著竹筒鑽進馬車,三夫人迫不及待問道:“考的怎麽樣?”

    三老爺也期盼的看向閨女。

    “還成,問題應該不大。”寧鈺坐到軟凳上,三兩口喝完飲子,留下一層碎冰在竹筒底部,隨後接過知滿遞來的木叉子,插一塊剛切的西瓜送入嘴裏。

    “不愧是我閨女。”三夫人喜逐顏開。

    三老爺與有榮焉,道:

    “可不,咱們閨女是通過會試的人,和那些凡夫俗子當然不一樣,大師不是說了閨女乃文曲星下凡,通身天賦都用來長腦子了,是要當狀元郎的,區區國子監入學考試還不放在眼裏。”

    “爹,”寧鈺吞下西瓜,建議道:“可以把‘天賦都用來長腦子了’去掉麽?說得我好像隻長了腦袋。”

    “你爹我就是個頭腦發達四肢簡單的,你是我閨女,還想‘德藝雙馨’不成!”三老爺駁斥道。

    他打小手腳粗笨不協調,為此沒少被大哥二哥和娘取笑,直到確定閨女完美遺傳了這點,家裏人才終於消停,他特不明白,同樣是人,為啥大夥兒生怕閨女因此自卑,對他卻百般戲弄。

    “‘德藝雙馨’不恰當,應該叫‘魚與熊掌兼得’,”寧鈺頓了頓,真誠且單純看向三老爺,“爹,你考了一輩子還是個秀才,不冤。”

    三老爺揚起手掌,“不孝女怎麽說話呢?”

    不等三老爺的巴掌落下,隻聽“啪”,伴隨三夫人一聲“徐厚存你能耐了啊”,三老爺後腦勺結結實實挨了一下。

    “夫人!”三老爺捂住後腦勺,委屈的撅起嘴,“我在跟閨女開玩笑呢。”

    “開不開玩笑我看不出來?”

    “真是鬧著玩兒,打閨女,我哪兒敢。”三老爺直在心裏高呼不公平。沒有他的玉樹臨風,她徐寧鈺能有這麽好的娘疼?夫人是他的,憑啥光疼閨女不疼他?

    “起開,離我寶貝閨女遠點。”三夫人不聽解釋。

    三被自家“狠心”的夫人攆到馬車頭角落,三老爺盯著吃著西瓜、喝著冰鎮飲子,有說有笑的一隊母女和一雙丫鬟,幽怨遮天蔽日。

    徐思源走出考場,被叔祖父慈愛的摸腦袋時沒忍住,撲在三老爺懷裏,“哇”一聲哭了出來。

    不用問,考得肯定不怎麽樣。

    果不其然,第二天小廝在國子監外張貼的招錄榜上果然沒看到“徐思源”。

    而寧鈺,赫然排在首位。

    寧鈺如願進了以來年科舉下場為教學目標的甲字班,同史昭允、方含章成為了同窗。

    也是甲字班唯一的女學生。

    上課第一日,祭酒史柘逸為一堵讓滿書院先生讚不絕口的女學生的風采,親自到甲字班授了一堂課,點評了寧鈺的文章,考校了她許多學術問題,一堂課活生生上成了一對一輔導。

    值得一說的是,當日參加入學考試的五名女考生,除了寧鈺,被錄取的還有國子監祭酒之女史汝菱。

    其文章花團錦簇、引經據典,可以看出文學功底是有的,不過她不會寫八股文和台閣體,而八股文和台閣體偏偏都是非數年之功不可成。

    因此,史汝菱要下場科舉,怕是要等幾年,自然也沒法進甲字班。

    ……

    眨眼,時節輪轉至次年二月。

    寧鈺在國子監讀書已有七個月。

    明日便是二月初九,會試開始的日子,而燕時和徐寧城仍未歸。

    從兩日前,國子監甲字班參加會試的八名學生已經回家準備帶進貢院的物件。

    寧鈺正被一群家人圍在中間殷殷祝福,門房走進鈺樓苑,稟道:“七小姐,史尚書家的四公子來了,說有要緊事求見小姐。”

    主家好,仆人也會跟著好。

    門房看向意氣風發的寧鈺,也跟著生出期盼,打心裏盼望自家小姐斬獲魁首。

    因著當初宮裏那件事,兩人雖是同窗,但數月來除了課堂上討論學問,私下裏說過的話不超過十句,明天考試,他不在家準備,跑徐府來幹什麽?

    寧鈺猶自納罕,怕書院先生有什麽囑托,還是到正門外見了史昭允。

    “想來史公子摩厲以須,隻待金榜題名了。”

    寧鈺步下台階,“不知史公子前來,所為何事?”

    不同於書院時的寬大弟子服、不施粉黛,寧鈺穿了件淡青襦裙,柳眉下狐狸眼光華綻放,調侃時淺淺一笑,眉如遠黛繾綣,眼如銀鉤含情,移步間釵環玎璫,整個人看起來容光煥發、俏皮鮮活。

    史昭允恍惚了一下,雙手遞出卷軸。

    “明日考試,我寫了字幅,祝願徐七姑娘心想事成、達成所願。”

    寧鈺沒接。

    史昭允補充道:“非是給徐七姑娘一人,方兄、王兄……諸位同窗都有。”

    既然都有,便不好拒絕。

    “多謝!”寧鈺接過,“玉在櫝中求善價,釵於奩內待時飛,史公子學貫古今,必能高中。”

    “玉在櫝中求善價,釵於奩內待時飛……”史昭允心道好文采,不禁加深笑容,“多謝徐七姑娘贈予期許佳句。”

    寧鈺看了眼史昭允的書童。

    書童懷裏抱著幾卷字幅,寧鈺便道:“史公子還要去給其他同窗送字幅,我就不耽誤你了。”

    “八位同窗已經送完,徐七姑娘是最後一位,這些是方兄他們回贈。”史昭允想與寧鈺多說幾句話,略微思忖,厚著臉皮道:“出來時間有些長,可否向徐七姑娘討杯茶喝。”

    意思很直白,想進徐府做客。

    寧鈺假裝聽不懂,對門房道:“快去給史公子端碗水。”

    門房應聲去端水,寧鈺對史昭允挑明道:“男女有別,何況我業已定親,貿然請史公子入內怕是會落人口實,望史公子莫怪,家中長輩還在等,不便與史公子多說,史公子請自便。”

    寧鈺說完,轉身進了門。

    回到鈺樓苑,順手將字幅遞給知意。

    至於史昭允寫了什麽,她並不關心。

    ……

    會試。

    二月初九、二月十二、二月十五,共計三場,每場考三天,連考九天。

    等第三場考完,寧鈺走出考場,回到馬車內立刻睡了過去,一直睡到次日夜裏才醒。

    醒來眼前一片漆黑,微弱月光從窗欞打進房間,落在窗欞下的常青鬆盆景上。

    真餓啊,餓得前胸貼後背,寧鈺迷迷糊糊摸下床,摸索至圓桌旁,借由月光照明倒了杯水喝。

    水是溫的,喝下去很舒服,但感覺更餓了,有種隨時會暈倒的感覺。

    寧鈺晃晃悠悠摸到門口,開門,腳步剛抬了一半,就見一團黑影倏忽掠至麵前。

    受到驚嚇,寧鈺“啊”的尖聲嚎叫一聲,也不知從哪兒來的力氣與速度,幾乎在看到黑影一瞬間“砰”關上房門。

    “做夢!做夢!”寧鈺啪啪啪輕輕拍打麵頰,企圖從夢中醒來。

    一門之隔,燕時聽到寧鈺貼在門上自說自話,也聽到咕嚕嚕響的五髒廟抗議,登時哭笑不得。

    “寧鈺,是我。”

    “你沒有做夢,我回來了。”

    乍然聽到男人的聲音,寧鈺不太清楚的腦子反應了半天,才終於辨別出聲音裏的熟悉。

    “你為什麽嚇我?”寧鈺將身子藏在門裏,透過巴掌寬的門縫打量逆著月光,鼻子眼睛嘴一概瞧不清的男人,心頭莫名騰起一股惱火。

    燕時彎下腰,將臉湊近,視線與寧鈺的瞳孔齊平。

    “我在那棵樹上等了兩個時辰,好不容易瞧見你開門,寧鈺,我好想你,我隻是想見你,不是故意要嚇你。”

    臉和臉的距離極近,隻隔了門扇的厚度。

    男人風塵仆仆的氣息噴在臉上,寧鈺伸手將他的臉推開,“好臭,別抵著我講話。”

    所以他緊趕慢趕,連續奔馳四天四夜,巴巴貼上來,沒落著熱淚盈眶的貼貼抱抱,反而被嫌棄邋遢了嗎?

    燕時黑臉。

    可惜夜太黑,他又逆著光,寧鈺完全沒察覺到。

    知意端著熱茶穿過月牙門,沒有見到自家小姐,隻見到一個男人鬼鬼祟祟趴在門口。

    “來人啊!有賊人啊!”

    把茶托一扔,知意順手操起手邊的花盆,奔跑著朝燕時砸來,燕時耳朵一動,擔心花盆砸到寧鈺,一腳跨進門裏,將快餓暈的寧鈺抱在懷裏。

    花盆“砰”一聲砸在門檻處應聲碎裂。

    不多時,鈺樓苑便擠滿了人,連老夫人也被驚動。

    寧鈺坐在飯桌前狼吞虎咽,一家子老老小小圍在一旁。

    老夫人坐在寧鈺對麵,看向分明滿身疲憊仍麵容柔和,耐心替寧鈺盛湯的燕時,想了再想,鄭重、客氣道:“王爺,雖說你們二人定了親,但到底沒成親,夜半時間闖進姑娘家閨房到底不妥。”

    將湯碗放在寧鈺麵前,燕時起身,朝老夫人長揖一禮。

    “祖母教訓的是,不過今日事出有因,下回前來拜會定先告知長輩,獲得應允。”

    祖母教訓的是?

    除卻埋頭幹飯的寧鈺,徐家眾人呆立當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