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疾風驟雪,暗夜驚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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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興九年冬,齊地天異,暴雪連月不止。積雪覆膝,房舍坍塌,民眾流離失所,不堪其苦。其瘦餓之形,窮困之態,慘不忍睹。齊地城外縱橫千裏,哀鴻遍野,餓殍滿道,哭聲不絕於耳。”
——《後周書·卷十八》
後周王朝齊地,這是一個異常寒冷的冬天,這個新年對於齊地的貧苦百姓而言是一個特別難熬的日子,即便是頗為富裕的人家,也不敢大張旗鼓地開爐造飯。家家戶戶都緊閉門關,防止那一群又一群沿街乞討的流民、叫花子起了歹心。在這樣一個落雪的深夜裏,商鋪的屋簷下擠滿了這些人。城牆根下挨挨擠擠地密密搭滿了破庵子和茅草棚,這些流離失所的苦難民眾披著襤褸的破襖爛衫,腰間勒著草繩,一家人擠湊在一起避寒。
在城牆根西南角一堆破爛的瓦礫之間,躲避在破草席下的墨陽閉闔的眼皮下眼珠轉動了幾下,緩緩張開眼睛後一眼望見陰沉沉的夜空,他忽地坐起身來,席子從他的上半身滑落,周遭那些難民飽受苦難的情態便落入眼中,寒風吹在身上的溫度都抵不過心裏的寒涼。
他萬萬無法料到自己好不容易奮力拚搏殺出重圍獲得迅捷劍比賽冠軍,就隻是和隊友教練們痛飲一場慶功酒,一覺醒來竟然就景色大變——萬丈高樓、車水馬龍、燈火輝煌的城市竟然變作了這副古城池的落後模樣,更不必說本是夏日炎炎變作了現在的寒風透骨。
墨陽深深呼口氣出來,白氣在空中升騰了一瞬,便融入了寒氣之中了無蹤跡。他確定這絕非什麽影視城能塑造出來的效果,完全可以排除是什麽人的惡作劇。
忽地,墨陽心頭咯噔一跳,連忙將雙手伸入草席之下,在身上窸窸窣窣地摸索了一陣,長長呼了口氣。隨即他抬起雙手仔細端詳,虎口上有著老繭,顯然這原身也是一名練家子。而後他抬起這雙骨骼比常人更大、更為修長的手撫摸向胸口、手臂、臉龐…
“沒問題,是男性,很健康。”墨陽那雙緊緊皺起的眉頭,眯起的棕色眼眸放鬆下來,“還好沒有走傳統路線!”
方才他那漫無邊際的思緒驟然想到了那些自己曾經看到過的穿越重生小說,那些主角要麽是被人打得重傷,要麽是重病難以痊愈……所以他轉念就想到自己重生在這麽個環境,莫不是身體也有什麽隱患疾病,這要是患病,自己可比書上那些主角還要悲慘,起碼人家一睜眼,還有個萌妹子俏丫鬟什麽的,而自己周邊全是流民乞丐,不過總比那些穿越後變了性別的好……
念及至此,墨陽站起身來,活動著有些僵硬的身軀,讓他覺得欣慰的是自己的狀態甚至比穿越前還要好,因為常年練劍而有些疼痛的腰現在給他的感覺十分輕鬆。
礙於饑餓和寒冷,已經麻木的流民雖然偶有目光掃過墨陽,但都沒有什麽異動。
墨陽轉過身,順著街道向著人少的方向走去,下了個坡再向右轉了轉,一堆堆黑灰色的冰雪堆積在了牆根下,赫然是之前那些難民們清理出來堆積在這裏。由於地勢低窪,他們的生活用水都流淌到了這裏,和那些不知道堆積了多久的層層殘雪融在一起,如同一大團一大團燒焦的雞蛋。即便是天空中依舊不斷落雪,依然無法將這些肮髒掩蓋,反倒泥淖般融入這些汙濁,匯做一團。
不過正是因為這裏潮濕寒冷肮髒,所以沒有人願意沿此居住,此時倒給了墨陽一份便利。
他再次謹慎地環顧了一下周圍,從自己的上衣裏掏出了一個用皮包裹的木匣子。這匣子被原身牢牢地藏在懷裏,很可能裏麵有什麽財寶,因此剛剛他沒敢在那些流民眼前拿出來打開查看,現在仔細端詳,從盒子外觀便可印證自己的猜測,裏麵藏著的東西定然不普通。
這匣子看起來十分名貴,封口的金邊是純金所做,包裹匣子的是可以防水的動物毛皮,且皮毛麵上有白線刺著綠雲頭如意,中間有獅子滾繡球。
墨陽掂了掂,他並不知道這匣子裏麵裝的是什麽,不過這具身體的原主人恐怕也不知曉這裏麵究竟為何,隻知道自己手中的這個盒子非常重要。
他從旁邊放著的衣服裏掏出一把匕首,用薄薄的鋒刃挑開玉扣,隨即他站起身,走到了匣子側邊,防止盒內打開會有暗器,而後用鋒刃沿縫隙處慢慢撬開,盒子彈開,裏麵滿滿黑乎乎的肉條狀物瞬間映入他眼中,如同被燒焦的肉蟲,層層疊疊糾纏在一起,它們的色澤並不均勻,有的似乎比較新鮮,黑色紋理之間還泛著暗紅色。
墨陽倒吸一口冷氣,連連後退了幾步,腳下一個打滑,不受控製地驚呼出聲,他整個人無法維持平衡,滾落到一旁和汙水渾濁的雪堆中。
顧不上自己的狼狽,他驚恐的目光定格在那掉落的匣子裏,那滿滿一匣子都是——
被割斷的丁丁……
比正常成人的小,應是兒童的。
許許多多腳踏在積雪上咯吱咯吱的聲音響起,墨陽一個激靈,他連忙翻身爬起來,將那散落在地上的黑色肉條一股腦扔進了匣子裏,啪地一下合上匣子,抱在懷裏轉身就跑。
隻是自己摔倒汙濁的雪堆裏倒是沒什麽,但自己半夜裏跑到這麽個偏僻的地方,懷裏抱著的盒子還是那麽讓人驚悚的東西,一旦被人發現自己就滿身是嘴都說不清了。這個匣子也不能丟,萬一他們發現匣子再順著追查將自己當做變態殺人犯通緝逮捕,那自己本來就很艱難的處境就更是雪上加霜了。
轉入朝陽門後街一條暗巷之中,墨陽踉踉蹌蹌地迎著凜冽的朔風,在漫天大雪中前行。就這樣茫茫然地走著,直到身體都覆蓋上了白雪,他被凍得瑟縮著身體,身上滴下的汙水落在地上融入雪中,留下的腳印轉瞬就被落雪覆蓋。他沾滿了冰霜的睫毛顫了顫,望見不遠處的破廟,他心頭一熱,一種熟悉的感覺在記憶之中越來越清晰。墨陽的腳步一滯,仿佛是啟動了大腦的開關鍵,原身腦海中殘留的記憶如同被撥開了迷霧一一浮現。
說來也巧,原身也叫墨陽,本是京城一名金吾衛,來齊地是為了暗中探查男童失蹤案。
前不久在齊地失蹤了大量的男童,又遭遇雪災,人民流離,百業凋敝,強悍而又未經多少教化的民眾直接化身為匪盜,而循規守紀的良善民眾卻凍餓溝渠……這使得齊地民怨沸騰。消息傳至京城,皇帝暴怒,便命正三品中書令李榮學為欽差大臣到齊地查案,而私下則派出一隊金吾衛暗中探查。
因失蹤男童中以流民居多,墨陽便化身其中暗中查探,他自己手中的這個盒子非常重要,正是原身墨陽冒死保護的重要證據…隻是墨陽腦海中的記憶並不完整,他無法和同仁取得聯係,也無法將這證據送出,更重要的是,為了取信於人徹底偽裝為流民,原身是一點錢財都沒有帶,現在的墨陽是身無分文的窮光蛋。
而麵前這座激發了原身殘餘記憶的破廟正是之前他曾經寄身之處,這破廟可比城牆根要好得多,起碼能遮蔽些風雪,故而能寄身於此的也自然都不是些好對付的角色。或許無大梟雄,但豺狼虎豹之輩卻也不乏。
之前的墨陽憑借好身手,倒是強行占據了偏殿,但若是讓他們探知到自己此時被凍得四肢僵硬,實力十不存一,恐怕十分危險……但這茫茫雪夜,除了眼前破廟,他也無處存身。墨陽暗自打定主意,堅決不能讓他們窺探出自己此時的狀態。
厚厚的積雪在他的腳下發出吱嘎吱嘎的響聲,他推開門,火光映入眼中,這火裏尚有長條的木頭被燒得劈啪作響,條木上麵原本的朱紅色也被熏得漆黑。
圍坐在火堆周圍的,是一群破衣爛衫的流民。見到門口的墨陽,這群人麻木的臉都轉了過來。一些蓬頭垢麵的人站起身,離門口遠了一些,還有人悄悄握住了自己被摩挲得很是光溜的棍子。幾個距離火堆最近的身體強壯的漢子倒是沒有動彈,其中一個穿的雖然有補丁,但好歹是齊整的紫紅臉壯漢斜覷著門口的墨陽,目光緩緩在對方身上打量,神色雖有忌憚,但烤著火的手卻漸漸捏成了拳頭。
接觸到了溫暖的氣息,墨陽隻覺得身上麻麻癢癢,他強行按捺住忍這種難受,邁步進入房間,雙手向後一攏,身後的門啪嗒一聲便再次將那咆哮的風雪擋在了門外。
“墨爺您回來了,哎呦,這是跌入雪坑裏了嗎?快進來暖和暖和!”拖長了的聲音打破了有些尷尬的沉寂。
“阿彌陀佛,罪過呦!這寒冬臘月的,又是這麽個大雪天,您身上這襖子都結冰了。”一個頭發灰不溜秋看上去足足有幾個月沒有打理的男子佝僂著身體迎過來,訕笑道,“這天實在是冷,我們把正殿裏的長桌拆了取暖,墨爺您放心,您所在的偏殿,小的看得牢牢的,誰都沒讓進去。”
墨陽強忍著身上的灼熱感和疼癢,竭力挺直了身板,沉悶地應了聲。他直直地毫不退讓地看向那個最為桀驁的紫紅臉壯漢的眉心,這個角度看起來是在凝視對方雙眼,實際上並不會給自己帶來壓迫感。眼下唯有讓他們依舊忌憚自己,墨陽才能放心回偏殿休養。
火焰劈啪作響,那漢子示弱般收回了視線。
墨陽重重地向殿內走去,那佝僂著身體的男子將一朵朵發黑的破爛棉絮塞回袖子裏,討好似的笑著退開讓出了路。凡是墨陽路過的地方,那些流民都縮手縮腳,不敢擋路。
但墨陽卻是嘴角弧度上揚,噙著一抹微笑,頗有風度地對著瑟縮著手腳躲避的那些流民點了點頭,一步一個腳印地穩穩向偏殿走去。
轉過廊道,墨陽依舊不敢放鬆,直到清脆的聲響傳來。
“墨爺!忒好倆,那(ne,四聲)啥,俺就說您肯定沒事(i),這不,您不就回來了!俺今天從車老板子那裏弄到了酒。”頭上帶著一頂青緞軟腳襆頭,穿著黑狗皮醬色襖子分不清男女的小個子快步迎上來。
看清了墨陽的模樣,嘰嘰喳喳的聲音一頓,小個子蹭地躥上前,不顧及墨陽身上的冰碴,饞挽住對方的胳膊,費力地支撐著,但反應過來事有不對的伶俐小家夥嘴上卻繼續說道“俺把酒一直熱著呢,喝上一口肯定渾身暖和…”
這就近了,墨陽也終於看清,這個小個子睫毛長長,喉嚨處一片平滑,顯然是位姑娘。大半個身子都依靠在對方身上的他腳步都覺得輕鬆了許多。
墨陽垂下的眼眸擋住了他的心思他就知道,這是穿越者的福利,要麽是俏丫鬟,要麽是溫柔表妹,要麽是賢惠未婚妻…天可憐見,就是不知道給自己安排的這個是什麽身份,原身墨陽大概對這姑娘沒上心,自己這接收的記憶裏一點痕跡都沒有。
扶著墨陽躺倒在偏殿佛像後的床上,說是床,實際上也不過是墊上了更多的稻草的床板,上麵鋪了一些不知道是什麽動物拚接在一起的皮毛。
隨即小個子立刻去將門關上,警惕地查看了周圍,見無人跟過來,方才放心地繞過佛像走過來查看墨陽的情況。
墨陽的臉色已經是像生薑一樣泛黃沒有血色,或是頂著風雪走了太久,還泛著紫色,雙目緊閉,似乎已經人事不知。
小個子心頭一抖,伸手在對方鼻子下探了探,感受到鼻息,方才稍稍放下心來,小聲呼喚“墨爺、墨爺,莫嚇蓉兒,你咋了?”
“蓉兒…”墨陽暗自記住了這個名字,用有些粗糙喑啞的聲音繼續道,“將你說的那瓶酒拿來,用瓦盆在門外舀盆雪來…放心我沒事。”
“俺這就去。”蓉兒擦了黑灰的臉上被她擦淚的動作抹出一道白,她小心地將酒壇拿給了墨陽,將自己剛剛歪掉的帽子往床上一甩,轉頭便拿起收在香案下瓦盆向門外奔了出去。
她從門外端進一盆雪,墨陽已經從床上坐起來,費勁地和身上凍住的衣服作鬥爭。
“剪刀。”聽到蓉兒的話,墨陽被凍得有些僵住的腦子一時間有些茫然,這頭次見麵,就當著這姑娘剪開衣服不好吧。
蓉兒默默地在她自己居住的床榻上翻出了一把鐵剪,湊到了墨陽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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