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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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宴”的雙瞳又回流過滿覆希翼的暖芒。
他探出雙手,想要去握她的手,卻又怯生生地將手縮回。
他躊躇一陣,最終還是乖乖將雙手垂在膝側,微笑著凝望他。
“玉將軍,我是你的小硯兒啊。”
他這一語落下,玉合歡麵上的表情,與初宴適才聽到她喚他為“小宴兒”時的表情,別無二致。
他說他是紫硯?
“你在跟我開玩笑嗎?我要是那戰無不勝的女戰神玉將軍,適才我隻消動一動手指,就能將這若夢河抽幹了,何苦我一隻旱鴨子,還要在水裏徒手撈魚?”
紫硯仔細回想一下適才在河中的經曆,露出一抹欣喜的笑。
他的弧度笑亦是絕美,隻是他的笑容與初宴依舊略有不同。
紫硯的笑,如初春暖陽,攜著似能穿冰融雪的力量,令人感到溫暖。
初宴的笑,似荷葉邊滾落的一滴露珠墜入湖麵,漣漪微漾,使人隻覺清甜。
他們一個似太陽般閃耀,一個似冷月般,聖潔不可侵犯。
“玉將軍,你膨脹了!你是不是以傻丫頭的麵貌,跟灰王子相處久了,開始喜歡上他款這憂鬱王子範兒的了?”
玉合歡原本覺得她扮演的傻丫頭已經夠幼稚的了。
今次她得見紫硯老前輩,才明白,原來傻是沒有上限的。
隻要你願意,就可以在傻的道路上,一往無前。
這不,這位幼稚鬼老前輩簡直像塊牛皮糖。
紫硯最終還是沒能控製住自己的手,就這麽緊緊抱住玉合歡的一隻手臂。
“我跨越千年來找你,都沒顧得上穿鞋,現在光著腳好痛,你背我吧,就像千年前你背著我,踏上紅橋一樣。”
幼稚鬼說到這裏,他悲傷的情緒逐漸上頭。
玉合歡聽得出來,他是回憶起了一段令他悲傷的往事。
“開玩笑,你那麽大一坨,我這麽小一隻,我怎麽可能背得動你?”
幼稚鬼剛上頭的情緒當即被打斷。
他雙手抓著她的一隻手臂輕輕晃:“玉將軍你膨脹了!千年前在紅橋上,你不是對我說過,下一世我們若有緣重逢,你願一心一意,守護我一生一世的嗎?”
一心一意,一生一世。
玉將軍您喊口號呐這是?
“玉將軍你就答應我吧,我維持真我的時間可能不會太長,你很快就將失去我了。”
太好了。
玉合歡長舒了一口氣,她終於要失去紫硯了。
這意味著灰王子即將回歸。
她一時也查探不清楚這一靈兩生的秘密。
現在她還真的有點想念她的灰王子了,盡管他們才分別片刻。
一個真幼稚鬼,一個裝幼稚鬼,兩人在這邊唧唧歪歪的,墨客終於是看不下去了。
他麵無表情地下達了逐客令:“我九幽鎮司是以靈力耗損度,來區別刑罰的等級。凡人的抽靈之苦,鮫人的斷綃之痛,已超過你們所要承受的刑罰等級,對你們的處罰就此結束。本座先前行為不當,以致於鮫人險些魂飛魄散,我自會前往九幽冥府領罰。二位請回。”
玉合歡還未來得及問他出口在何處,紫硯又開始懟上了。
“我說黑土司,你以為我們想待在你這破地方啊,你個大男人把你的府衙整這一片夢幻紫,娘裏娘氣的,我實在受不了,這真的是。”
墨客麵無表情的臉,似乎愈發陰雲密布。
要不是這奇怪的瞌睡病,抑製住他的怒火,他現在真的很想對他說一個滾字。
玉合歡瞪了紫硯一眼,繼續向墨客打聽出口所在。
她留意到,墨客幾次三番欲開口告訴她出口所在,都被紫硯的話給氣噎住了。
“你別說話。”
玉合歡終於忍不住怒聲嗬斥,她由於過度生氣,第二個字的聲調都不對勁了。
她真是想不明白,這玉將軍口味怎麽這麽特別,竟然偏愛這樣一個小話嘮。
墨客應該也是抵擋不住他的廢話連擊,他一刻都不想在九幽鎮司再看到他。
墨客一向波瀾不驚的麵龐微微泛青,被煩得甚至都有了厭惡的小表情。
墨客一口氣說道:“鮫人尾綃被毀,終是我的過失。九幽鎮司有明令,傷人者需當即自省,並做彌補。本座即刻施展法力,將你二人傳送回來處,你二人隻需走過這浮生橋即可。”
“這就對了嘛,知錯就改還是好黑土司。我就原諒你弄傷灰王子的尾綃啦。”
“你給我閉嘴吧,要是黑客反悔不送我們了怎麽辦?”
玉合歡一臉嫌棄地甩甩胳膊,想要將這坨牛皮糖甩下來。
但初宴的傷現在反應在紫硯的身體上,他腳踝處隱有白骨露出,傷得不輕。
玉合歡考慮到這具身體畢竟主要還是灰王子的,她不想灰王子在回來的時候,他感覺到身體有任何不適。
因此她隻得答應紫硯的無理要求——背他過橋。
紫硯趴到玉合歡背上時,他終於後知後覺地發現她不是玉將軍。
“我說,你背上沒有蝴蝶骨,背還有些駝,可能是缺乏鍛煉,你腰的承受力也不是很好。我現在很確定,你不是我的玉將軍。”
他早就聽聞鮫人的鮫珠沉重無比,鮫人平時自己行動時不覺沉重,但當他們被別人背起時,鮫珠的重量就顯現出來了。
玉合歡本就感覺身上似馱了座大山,令她舉步維艱,又聽紫硯這麽說,當即怒上心來。
“紫硯老前輩,我現在給你倆選擇,要麽閉嘴,要麽下馬……不,是下來。”
她已經憤怒到極點,但紫硯依舊是一副嬉皮笑臉的表情。
他將頭直接趴在玉合歡的脖頸處:“照理說你是我玉將軍的轉世,我也應該要照顧你些,但俗話說尊老愛幼,你既不尊重我,我為什麽要愛護你呢?還有啊,這具身軀說到底還是你家灰王子的,你舍得把他丟下嗎?”
玉合歡被氣噎,要不是怕誤傷灰王子,她真想給這為老不尊的幼稚鬼來個抱摔。
紫硯一想到他這次靈魂出遊沒有遇到玉將軍,他當即沉默下來。
他滿臉寫著失望,比灰王子還不會喜怒不形於色。
他的音調也垂了下來:“丫頭,你知道如何才能把玉將軍的靈魂召喚出來嗎?”
玉合歡已累得氣喘籲籲,他的問題她都沒細聽,便直接沒好氣地回了一句“鬼知道”。
紫硯毫不客氣地在她頭上拍了一記。
玉合歡腰間的玉笛驟然騰空,接著玉笛飛到紫硯的頭頂上方,給他來了個禮尚往來。
紫硯繼而就跟一支玉笛杠上了。
“我說你這光棍,千年不見,一見麵就打我,過分了真的是。”
紫硯伸手將玉笛握住,繞在指尖一轉。
他用玉笛末端輕輕敲了敲玉合歡的頭:“丫頭,想不想聽聽千年前儺神大戰時期的戰曲?”
玉合歡的腦袋微微耷拉了一下。
好吧,聽戰曲總比聽廢話強。
再說此番有幸能欣賞到儺神大戰時期的樂曲文化,也算是一樁奇遇。
紫硯將手臂輕輕繞過她的脖梗,他將玉笛湊到唇邊吹奏起來。
“紫硯老前輩,您確定這是戰曲,而不是什麽催人起床的號角嗎?”
紫硯吹得正在興頭上,驟然樂聲戛然而止,他的頭垂落在她的肩上。
戰曲太難聽,把自己吹昏過去了這是?
她的耳朵總算是得到解放,她抬頭望了望前方,若夢橋還有大約一半的路程才走完。
“玉合歡,加緊腳步,走到傳送法陣那裏就可以卸貨了。”
她實在是被折騰得夠嗆,隻得在心裏自勉。
現在她自己也分不清自己是玉合歡還是傻丫頭了。
這個紫硯看似一副少年朝氣的模樣,實則骨子裏竟然已經是個老頑童。
救命,灰王子你快回來吧。
玉合歡從來沒有如此迫切地想要再見到她的灰王子。
這時她感覺到她背上的那坨大山又動了。
“紫硯前輩您行行好,別再吹笛了,也別再說話了,我求求您做條安靜的魚吧!”
玉合歡眼皮微微上翻一記,無聲地歎了一口氣,接著對背上那坨大山好言相勸。
“傻丫頭,辛苦你了。”初宴虛弱地開口道。
從他的聲音裏,她就能感知到他現在正在忍受怎樣的極痛。
他原本是潮汐淺浪般空靈悅耳的聲音,此刻嘔啞嘲哳。
她從他的聲音隻解讀出一個字:痛。
玉合歡微微低撫了一下頭。
此刻她感覺她自己的心也正疼得緊。
偏偏此時,初宴又說出了引她心疼的話:“紫硯的靈魂每次被釋放,都會折損我不少靈氣。我知道你素來喜歡聊天,但我真的累極……今次隻能委屈你,寂靜地走過這座橋了。”
他的話音斷斷續續,聽得出來,他是在勉強撐著精神與她對話。
“灰王子,你回來就好,你好好歇息,這次就別計算時辰了,多睡一會兒吧。”
玉合歡不是個淚點很低的人,但她說著說著,漸漸又要熱淚盈眶。
許是因為她也很喜歡他,也是那種初相識便到達頂峰的喜歡吧。
“謝謝,你在……真好。”
在說出這一句話後,他的頭徹底耷拉下來,應當是昏睡了過去。
“灰王子你知道嗎?若我不是要修改那一條不公平的條約,多想這一輩子就做你的傻丫頭,我願意一直一直守護著你,一心一意,一生一世。”
命運有時真的有些討厭。
先前還被自己嘲笑為口號的誓言,現在卻從自己嘴裏含情脈脈地說出。
他在半昏半醒間,似是聽到了她的誓言。
又一顆鮫人淚自他睫羽墜下,正巧滾落在了她手掌虎口處。
“灰王子啊,你這麽愛哭,是來精準扶貧的嗎?不過現在我不再需要這些珍珠,我隻希望你能盡快好起來。你明白嗎?”
初宴不知是聽了她的話,還是徹底昏死過去。
之後他便一動不動地伏在他的背上,也沒有再落珍珠。
鮫珠的重量快要將她的脊梁骨壓斷,她抬頭望了一眼前路,還有三分之一沒有走完。
出於理智,她自然是希望路程越短越好,她能早些結束負重前行。
但出於情感,她希望這座橋沒有盡頭,這樣他便一直可以扮著她的傻丫頭,背著他的灰王子,流淌最真摯的眼淚,道出最真摯的情感。
但無論她懷揣著怎樣的希望,路,終有盡時。(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