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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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黎阮就這麽把那凡人養在了山洞裏。

    清晨,一道靈巧的身影穿梭在樹林間。黎阮從枝頭一躍而起,尾巴在那結滿果子的樹梢用力一掃,而後穩穩落地。

    果子稀稀拉拉落了一地。

    地上鋪了一塊綢布,黎阮低頭將果子一個個叼進布裏。

    這布是從那凡人身上扒拉下來的,靛青色的料子上繡著雲紋,如果有懂行的人在場,定能認出這是去年西域進貢給皇室的珍品,整個京城也找不出幾匹。

    可如今,這東西隻能撕碎了用來給黎阮當裝果子的包裹。

    裝好果子,黎阮牽起布料兩端,想給包裹打個結。

    這動作人形做出來輕而易舉,但換成狐狸爪子,就沒這麽容易了。他折騰了半天,抓住了一端另一端就散開,怎麽也打不好結。

    黎阮笨手笨腳弄了半天,非但沒弄好,還把自己弄得有點生氣。

    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抓起個果子憤憤啃了一口。

    黎阮雖然不怎麽喜歡凡人,但不得不說,做人就是比狐狸方便得多。

    當狐狸可真麻煩。

    “黎阮,你在做什麽呀?”

    頭頂傳來尖細的鳥鳴,黎阮對這個聲音不陌生,回頭望去。一隻山雀停在樹梢,綠豆大的黑眼睛望著他。

    “你怎麽還在?”黎阮問它。

    長鳴山的冬天很冷,山裏為數不多的食物大多被一些力量強大的動物和妖怪霸占,弱小的鳥類隻能飛去南方過冬。眼前這隻山雀雖然開了靈識,但依舊會跟著族群遷徙。

    “我今年不走啦。”山雀在枝頭蹦躂兩下,尾羽翹著,語調歡快。

    黎阮隻是“哦”了一聲,吃完果子,繼續擺弄他的小包裹。

    山雀落到他身邊:“你不問我為什麽不走嗎?”

    黎阮疑惑地抬起頭:“那是你的事,我為什麽要問?”

    “你……”山雀瞪大了眼睛,模樣瞧著很是受傷。它深深吸了口氣,再抖了抖羽毛,“算了,你是隻笨狐狸嘛,不和你計較。”

    黎阮不太喜歡別人說他笨,但他隻是擺了擺尾巴,沒說什麽。

    這山雀是二十多年前機緣巧合開了靈識,黎阮也是那時候認識它的。

    因為黎阮能召來天雷,山裏的精怪動物不是怕他,就是討厭他。他在這長鳴山住了三百年,平時很少有小動物敢靠近他。

    隻有這隻山雀。

    雖然每次來都嘰嘰喳喳的吵鬧,但至少能有人與他說說話。

    說起來,這山雀總是說他笨,可明明它自己才是最笨的那個。

    二十多年過去了,修行一點沒有長進,還是隻能聽懂人話,不能口吐人言。

    比他差遠了。

    黎阮這麽想著,稍微開心了點。

    他抓著包裹兩端繼續打結,山雀看了會兒,上前幫他叼住險些鬆開的布料一角。在山雀的幫助下,黎阮終於把小包裹係好了。

    他分了幾顆果子給山雀當做酬勞,把包裹掛在脖子上,轉身往回跑。

    山雀美滋滋啄了兩口,才想起自己來找黎阮是有正事要說。回頭一看,黎阮已經蹦蹦跳跳跑得老遠,連忙撲騰翅膀追上去。

    “黎阮,黎阮你等等我!”山雀喊他,“你幹嘛跑這麽快?”

    黎阮沒有理他,也沒有停下來。

    他畢竟不是普通狐狸,跑起來山雀全速追趕也很難追上。一直快追到洞府門口,黎阮才終於停下腳步。

    山雀大概沒料到黎阮會忽然停下,一時沒刹住,在草地上摔了好幾個跟頭,把自己拍在了一根枯樹樁上。

    黎阮:“……”

    黎阮問它:“你一直跟著我做什麽?”

    山雀滑落到地上,漂亮的羽毛變得亂糟糟的,頭頂還夾了根雜草。

    它兩隻小爪子抖了抖,聲音十分委屈:“我……我有事要和你說。”

    黎阮沒回答,而是先扭頭往身後的洞府方向看了眼。

    在他被打回原形之前,一心顧著修行,疏於打理洞府,使得洞外生滿了雜草樹藤。叢生的樹藤將洞口擋得嚴嚴實實,靜悄悄的,聽不見什麽動靜。

    黎阮趕著回來,自然是為了喂他養在洞府裏的那個凡人。

    從那凡人住進他的洞府,到現在已經過去了四五天。

    凡人的康複能力不如妖怪,好些天過去,還是連站立行走都困難。黎阮知道這事急不得,隻能每日好吃好喝伺候著。

    半個月都等了,不急在這幾日。

    他本來沒想和山雀多糾纏,但誰讓這鳥兒一邊追,還一邊嘰嘰喳喳地叫他,好像恨不得全世界都聽見。

    黎阮早晨出門的時候那凡人還睡著,這會兒也不知醒了沒,萬一被吵醒就麻煩了。

    病人要多睡覺,多休息,不能被打擾的。

    此刻見洞府裏沒什麽響動,黎阮才放心了些,道:“有什麽事,你說吧。”

    山雀:“我在山那頭看見人了,有好多人!”

    江慎其實醒得很早。

    他常年淺眠,如今又身處這麽個陌生的地方,幾乎是早晨小狐狸剛起身,他便被驚醒了。

    醒了之後也沒閑著。

    江慎先給自己換了藥,再用清水簡單梳洗。

    ——那小狐狸實在很厲害,知道山洞裏盛水不便,它便尋來幾根粗壯的樹樁,刨出凹槽,做了些簡易的木桶,每日給他盛水用。

    小狐狸為他找來的草藥也很有效,那些皮外擦傷愈合得很快,傷勢較輕處,甚至已經都瞧不出什麽傷痕。這是因為這長鳴山中靈氣充裕,樹木花草皆帶了靈氣,效用遠超民間普通草藥。

    內傷就沒這麽容易。

    他此前跌落山崖摔斷了腿,傷筋動骨,沒兩三個月很難完全康複。

    江慎看了眼用樹枝樹藤簡易固定的右腿,輕輕歎了口氣。

    這樣下去,不知何時才能走出這長鳴山。

    小狐狸上次尋來的那捆樹枝還有剩餘,江慎從中挑出一根較為結實的,用作拐杖拿在手裏。他兩手撐著樹枝,沒有受傷的那條腿發力,緩慢站起身。

    原本簡單的動作,如今做起來卻十分費力,江慎眉宇蹙起,唇色隱隱發白。

    傷重之後本不該隨意移動,可若當真不管不顧躺個十天半個月,哪怕日後康複,人多半也就廢了。江慎有重任在身,絕不能如此。他已經躺了好些天,該嚐試著起身活動活動。

    當然,活動歸活動,也不能厚此薄彼。

    他在邊關見過太多因為傷後沒有好好修養,從此再也無法恢複如初的將士。

    這同樣不是他想要的。

    江慎以拐借力,先略微活動傷處,再開始慢慢走動。

    他走得很慢,每走一步都要歇上一會兒,這山洞不大,但江慎從內走到靠近洞口處的那塊大石旁,卻走了很長時間。

    他在石頭上坐下。

    那日醒來時,小狐狸便是躲在這石頭後邊,可惜尾巴沒藏好,一眼就被他看見了。

    傻乎乎的。

    想到那小家夥,江慎蒼白的嘴唇抿起一點弧度。這幾日多虧了那小家夥給他尋來食物和草藥,才讓他撿回這條命。

    看來那些坊間傳言,妖族大多異類,靠吸食人的精氣而活,隻是以偏概全,並非事實。

    這世上,也有小狐狸這樣心地善良的妖怪。

    江慎歇夠了,正打算起身,卻忽然聽得洞外有人聲傳來。

    那聲音隱隱約約,內容聽不太清。

    但莫名覺得有些熟悉。

    江慎眉宇慢慢蹙起。

    “你是說,山的那頭有很多屍體?”黎阮驚訝地豎起耳朵,又壓低聲音,“沒有活人嗎?”

    “沒有。”山雀搖搖頭,“那些人應該已經在那裏好些天了,隻是前幾天下雪,積雪把他們都蓋住了。是今天積雪融化,我才發現的。”

    黎阮“哦”了一聲。

    耳朵耷拉下來。

    原本聽見山雀說山裏出現了別的凡人,黎阮還有些開心。

    說到底,他隻是需要一個凡人作為爐鼎,山洞裏這個不知道要修養多久才能用,如果這時候能來幾個新的,那是再好不過的事。

    可惜,怎麽都死了呢。

    “但這是好事啊。”山雀跳到樹樁上,用翅尖拍了拍黎阮的肩膀,安慰道,“長鳴山已經好多年沒有凡人的蹤跡了,現在至少證明這段時間有人進過山,以後一定會找到活口的。”

    “活口……”

    黎阮又扭頭往洞府看了眼。

    山雀跟著他看過去,又看了看黎阮脖子上的小包裹,終於反應過來:“你已經抓到凡人了?!”

    “不是抓的。”黎阮道,“他是自己掉在我洞府外的。”

    “難怪你這幾天都沒有去山道上等,原來……”山雀眨了眨眼,仰頭看向天空,“原來靜待天賜是這個意思,人真的會從天上掉下來啊。”

    黎阮抱著他的小包裹,沒有搭話。

    “那你為什麽還不開心?”山雀問他,“是那個凡人不肯和你雙修嗎?”

    “他現在還不知道我留下他是為了雙修。”提起這事,黎阮還真有些發愁,“而且啊,他受了很重的傷,那個……恐怕是不行的。”

    山雀:“那是挺愁人的。”

    一大一小兩個小家夥蹲在一起,不約而同地歎了口氣。

    “對了,我還找到了這個。”

    山雀忽然想起了什麽,低頭在翅膀下最厚的羽毛裏翻找片刻,叼出一塊薄薄的小鐵片。

    那小鐵片也就成人的拇指那麽大,很薄很輕的一片,上麵刻著他們看不懂的圖案,一端還係著根紅繩。

    山雀把那小鐵片放在黎阮麵前:“怕你不相信我,我特意從那些人脖子上拽下來的,不過……”

    它像是極開心似的,尾羽高高翹起來:“你完全沒有懷疑我呢。”

    黎阮不太明白山雀為什麽會這麽開心。

    “因為你不可能騙我呀。”黎阮道,“你如果想騙我,應該說山的那頭發現了很多活人,而不是屍體。”

    一堆屍體,根本不可能引起他的興趣,也就不存在被騙的可能。

    黎阮解釋得很認真,但山雀顯然並不在乎答案。它開心地翹著尾羽在黎阮麵前走了兩圈,還嘰嘰喳喳唱起了歌。

    黎阮實在不太理解小鳥這種動物。

    不過這隻山雀才開了靈識二十多年,按照妖的年紀來算,二十多歲,還是個很小很小的孩子。

    不用與它計較。

    黎阮沒理它,低頭用爪子撥弄起麵前的小鐵片。

    “這又是什麽東西呢……”

    “我知道這是什麽。”

    一個低沉的嗓音忽然從他們身後響起,黎阮被嚇得尾巴毛都炸開,山雀也被嚇到了,噌的一下就飛上了樹。

    一根樹枝從山洞裏伸出來,掀開了擋在洞府外的藤蔓。

    江慎看著那個因為炸毛,比平時瞧著足足大了一圈的絨球,按了按眉心:“可以讓我看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