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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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膽!你如何敢侮辱禦前……”

    “徐公公。”彌若一麵安撫著李炯,一麵朝領頭的宮人莞爾笑道:“外子頭次進宮麵聖,心中不免慌張惶恐,還請公公多多見諒。”

    徐壽是王上身旁伺候的老人了,深知彌若身份的特殊,見她開了口也不好再為難,微微屈了身:“夫人說得極是,是奴婢小題大做了。”

    “謝公公體諒。”

    彌若這廂應付完徐壽,轉身又低聲訓著李炯:“這裏是王宮,不比家中。你若再肆意胡鬧的話,我可就不給你買糖吃了。”

    “可是,可是……”李炯委屈地含著一眼淚,用顫顫的手指向台階,自己卻別過頭不敢再看,“那裏好多……我怕,怕!”

    彌若順著李炯的手指,看見的卻仍是空無一物的白玉台階。

    彌若歎了口氣,隻當他又犯了什麽瘋癲癔症:“別怕別怕,有我在呢。咱們不看就是了,好不好?”

    彌若哄了許久,才勉強讓李炯打消回去的念頭,同意由彌若蒙著他的眼,顫顫巍巍地進了昭陽殿的偏殿。

    “王上尚在與大人們議政,請二位先在此等候召見。”

    等候的間隙,宮人端上幾盤精致的茶點,終於是讓一直警惕萬分的李炯分了心,漸漸鬆開了緊緊攥著的彌若的手腕。

    沉迷在用點心搭建寶塔中的李炯,完全沒有注意到彌若的悄然起身。

    彌若避入無人的內室,輕輕移開牆前的書架,閃身進入書架後露出的,僅容一人出入的暗道之中。

    不過十餘步的黑暗後,光明重現,從另一處暗門中出來的彌若,映入她視線中的,依舊是那個冷峻孤高的背影。

    背影聽見聲響,幽邃如淵的眼眸朝她看來,清雋如玉的麵容上,素來帶著拒人千裏外的薄唇,此時卻微微彎起,帶著旁人難見的弧度:“你來了,阿若。”

    彌若恍惚了刹那,卻在下一刻依舊恭敬地跪下行禮:“鎮撫司彌若,參見王上!”

    蕭衍臉上的笑意稍縱即逝,語音如常的沒有絲毫漣漪:“孤的人,想必你已見到了。”

    彌若腦中浮現出那個暗中投擲蠟丸,喚作“流霜”的青裳婢子,點頭應道:“是。”

    “她如你一樣,皆是從鎮撫司死士營中曆練出來的英才,從未失過手,在豫國公府中必能助你一臂之力”

    彌若聞言垂首苦澀一笑:“王上是信不過屬下?”

    蕭衍的聲音傳入彌若耳中,不知怎的竟有些飄忽遙遠:“你勿要多想,你是鎮撫司中最出色的,孤讓人在你身邊,也隻是為了隨時幫襯你一把。”

    彌若仿佛聽到了什麽滑稽笑話,胸口中一時苦海翻湧。

    難不成,讓她嫁入豫國公府,不是為了監視豫國公李闋,而是為了監視她?

    蕭衍深深地看了眼伏跪於地,卻一言不發的彌若:“昨夜府中,可有何異動?”

    彌若默然了片刻,終是沒有將那隻金眸九尾的詭異妖孽道出:“沒有。”

    蕭衍頷首:“日後若有任何異樣,你……”

    “啊——”

    一聲尖利刺耳的叫喊聲穿過相通的暗道,直直地抵至二人耳前。

    “是李炯!”彌若臉色一變,亟亟站起身,朝蕭衍草草行禮告退後,便飛似的鑽入暗道,朝聲源處奔去。

    蕭衍看著那個迅疾消失在黑暗中的單薄背影,隱沒在王服袖中的手無聲攥緊。

    “動情則死的,可不僅僅是你們死士。”

    彌若本以為那聲喊叫,是因為暗道的出口被李炯或他人發現,為了不讓王上被旁人看見,才亟亟地趕了過去。

    可待她出去時,卻發現設於內室的暗道的出口處完好無人,反而是外室人聲嘈雜,雜聲中李炯的呼救聲格外突出。

    “走開走開!別過來!都走開!救我救我!媳婦!哇哇哇……”

    彌若撥開圍著李炯卻無法近他身的層層宮人,隻見渾身沾滿點心碎渣的李炯正癱坐在地上,一麵抱著桌腿瑟瑟發抖,一麵衝著四周揮舞著手臂,似乎在驅趕著什麽。

    彌若急聲問:“發生什麽事了?”

    “回、回夫人,”身旁的宮婢顯然也是不明所以,“奴婢,奴婢也不清楚。隻看見李公子突然跌倒在地上,然後、然後就這般了……”

    彌若尚不解著,李炯卻是看見了彌若,像溺水者發現了救命稻草般,朝她的懷裏撲將過來,哽咽連連地哭訴道:“媳婦媳婦,快帶我回家!我要回家!回家!”

    彌若一頭霧水,哄孩子似的用手帕拭去他臉上的淚:“乖,別哭別哭,告訴我,到底怎麽了?”

    李炯將臉埋在彌若的帕子裏,卻用手顫顫地指著身後:“鬼!好多的鬼!好、好嚇人……”

    彌若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隻有一群麵色惶恐神色不安的宮女內監。

    她歎了口氣,拍了拍李炯的肩頭:“青天白日的,哪來什麽的妖魔鬼怪,定是你看花了。”

    “真的、真的沒有?”李炯將信將疑地稍稍朝後看去,卻又猛地轉了回來,抱彌若抱得更緊了,哭鬧地也愈發大聲:“騙人!媳婦騙人!好長的舌頭,好、好青的臉……是鬼!是鬼啊!”

    彌若正苦惱著如何勸解,一道悠長的唱和聲在屋外響起:“王上聖躬!”

    她循聲看去,隻見錦袍王者逆著曦光步過白玉磚石,帶著與生俱來的傲意與矜貴,讓人甘願臣服於地。

    “王上!”

    就在眾人皆行禮跪拜時,唯有李炯一人仍懵懂不知地兀自哭鬧著。

    蕭衍看著猶緊緊摟著彌若不放的李炯,眉宇微蹙,目光中的不悅顯而易見。

    跪了一地的宮人們也都覺察到自家王上身上的冷意,都不禁暗自為李炯念了一聲“阿彌陀佛”。

    蕭衍是出了名的喜怒不形於色,能讓他的怒氣外露得如斯明顯的,至今,恐怕也隻有這個癡傻的李炯而已。

    “喧嘩者何人?”蕭衍冷冷出聲,連最能揣摩他心思的徐壽都被這莫名而來的寒意給唬得一楞,更不用說其他早已噤若寒蟬,兩股戰戰的宮人了。

    可惜,李炯仍沉浸在自己的恐懼中,將頭死死地埋在彌若的懷中,根本不曾聽見蕭衍的問話。

    彌若見狀,欲出聲解釋:“回王上……”

    “孤不是問你!”

    這幾乎能掀落房頂的吼聲,令在場眾人的小心肝都顫了三顫,彌若也被驚得身子一震。

    李炯許是被彌若的這一震給弄迷糊了,以為她終於也看見那些可怕的鬼怪了,抬起頭,卻撞上麵前一雙幾欲吃人的眼睛。

    “鬼啊——”李炯圓睜著雙目,歇斯底裏地衝著蕭衍拚力一喊,喊完便軟軟地倒回彌若的懷中,不省人事。

    殘月西斜,子夜將近。

    許是因為有暇賞月的人寥寥,王宮中的月色,比宮外要多幾分淒淒之意。

    彌若俯身探看躺臥在床榻上的李炯,仍未有蘇醒的跡象,輕歎一聲,踱步走向屋外微涼的月色中。

    屋外的庭院中栽著幾株梅樹,在淡薄月色的投射下,映出斑駁曲折的疏影,一如多年前。

    唯一遺憾的,此時仲春,花自凋零,暗香不再,身旁人也不在。

    想起白日時,蕭衍看著人事不省的李炯,倒是沒有再追究他的冒犯之罪,反而下旨命太醫來替他診治。

    在太醫說李炯並無大礙,隻是眼下不宜大動,需靜時,蕭衍反倒大方地讓徐壽給李炯尋處靜地安養。

    “外人留宿宮中,此舉與禮製不……”徐壽的話還未道完,就感覺身前人的目光如利劍,幾欲將他戳個對穿,忙急急改口:“依奴婢所見,不如就宿在落英閣。殿閣不僅幹淨雅致,也是彌……李夫人幼時曾住過的,說是新婚夫婦歸寧小住,在禮製上倒也尚可。”

    落英閣。

    多年後再聽聞這個名字,彌若心中五味雜陳,卻不敢去看蕭衍,隻聽著他淡淡應允:“如此,便這般安排吧。”

    彌若伏地謝恩,蕭衍轉身離去,不曾停留半刻。

    撫著梅樹枝杆的彌若,臉上暈開一個笑意,卻比慘淡的月色還有蒼白幾分。

    自己都差些忘了的“梅下之約”,他恐怕早已不記得了吧。

    那些少不更事的肆意輕狂,忘了,倒也好……

    “娘子月下賞梅,好雅興。”

    慵懶帶笑的嗓音,緩緩如沾落花瓣的潺潺溪水,但在彌若耳中聽來,卻無異於一道驚天霹靂。

    “你!竟真是你!”

    彌若瞪著從屋中款款走出來的男子,眸子如含爍石金光熠熠,身後的九條絨毛白尾,此時正在夜色下搖得分為歡騰。

    彌若亟亟看向屋室,半開的雕花窗正對著李炯躺著的那張臥榻,而眼下,那榻上空無一人。

    彌若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卻被一株梅樹抵住背脊,讓她直麵眼前的九尾妖孽。

    彌若抽出隱於袖擺下的袖劍,直指漸漸逼近自己的妖孽咽喉,厲聲斥道:“李炯你到底是人是妖?!”

    看著離自己命脈不足寸尺的利刃,他的嘴角猶帶悠然笑意:“娘子不聽為夫的勸告,偏愛舞弄個利器,真真令人擔心呢。”

    他話音剛剛落下,彌若隻覺手中一輕,那柄袖劍竟在她自己的手中消失了!

    不等她的怒意發作,他已笑著伸手一帶,將彌若半摟半抱地攬進了懷中。

    咫尺外,他笑意連連:“這可是娘子逼我的,誰曉得你下一瞬會不會從哪裏再掏出什麽謀害親夫了。”

    彌若被他困束在懷中,無法動彈絲毫:“李炯你究竟想做什麽?!”

    他閑閑地伸出一根手指,在彌若麵前晃了晃:“首先,我不是李炯。”

    “我的名字叫作‘相唯’,相公的‘相’,唯一的‘唯’。”他定定地看著懷中人兒,唇畔的笑意愈甚,“當然你若嫌難記,我不介意你直接喚我相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