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信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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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掌燈的房內,一片目不能視可聞針落的幽謐中,陡然響起男子的笑聲:“妻子差些被搶走,還能安然臥於榻中,鬼君還真是沉得住氣,”
麵向床榻內側的身形依舊不動分毫,仿佛早已猜到夜半會有客來。
李煊不急不緩地掀被而起,看著暗處的相唯將一柄丈餘長的三叉戟變為發簪大小的物什,妥帖地收入袖中,冷笑道:“看來你此番的買賣,倒也未虧。”
相唯哼了聲:“我可從不做虧本的生意。”
“你怎的回來了?”李煊毫無疑問語調的明知故問,帶著些許諷刺,“不是說踏平六界,也要尋到她麽?怎麽,隻一日就尋到?”
“不用再試著激怒我,相同的招數,用了一次後便已廢了。”相唯手一揮,房內的燈燭瞬時亮起,如同白晝。
“你也不要把我當作三歲稚兒,你以為我真會相信你費這麽大力氣轉世為人,甚至不懼與魔族交惡,隻是為了教訓我一頓板子麽?”
相唯死死地盯著李煊,不放過他臉上的絲毫神色變化:“縱然那個夢境裏的一切皆是事實,芷鳶她,也有可能是墮入輪回了,對不對?”
李煊默然,相唯繼續耐著性子,循循善誘道:“我想,你我二人眼下的目的應是一致的,故而你不妨直言。”
看著越發沉默不語的李煊,相唯不由得提高了聲量:“你到底是察覺出了什麽?”
李煊沉默許久,沉沉地歎出一句:“她本該是我的妻子。”
相唯一愣:“什麽?”
李煊抬頭,不閃不避地看向相唯,一字一頓道:“她本該與李煊有一世夫妻情緣,所以我才選擇了‘李煊’這個身份。”
“我與司命星君私下有些交情,三十年前的一次宴席上,他酒後失言,說他筆下有一轉世為人的罪仙,需曆百世情劫,世世為情所傷,不得善終。”
“而且,他還道出,此罪仙是因替人受過,才落此坎坷下場。”李煊深深地剜了相唯一眼,“罪仙本就不多,加之替人受過而被罰下凡間的更是寥寥。”
“我本是欲套出此罪仙轉世的姓名,司命卻隻來得及告訴我此罪仙今世的夫婿喚作李煊,然後就醉倒了過去。”
相唯對老冤家的如此坦誠,將信將疑:“夫妻?依你的意思,芷鳶轉世,竟是牆中的那具白骨不成?”
李煊搖頭:“我初初也以為是傅家小姐,但她剛剛出閣便因病暴斃,何來的因情所傷這說?”
相唯思忖了半刻,脫口而出:“難不成,李煊還會娶第二人?她的轉世……”
“若非灩姬頂替已死的傅氏,坐穩了李府二夫人的名頭,我想如今她已在我身邊了。”李煊苦澀一笑,“宿命難測,變數無常,明明算計好了一切,卻唯獨算不準這多變的天意。”
相唯登時站起:“既是如此,你便該將所有可能與你結親的女子遍查一次,她,她指不定……”
李煊嗤笑了聲:“你倒是說得輕巧,那些待嫁的姑娘深居高閣,豈是能隨意見的?這三年來我明察暗訪,花了好一番功夫,也不過探明了幾戶世交而已。”
“上京城裏光是世族高門便有百戶,雖與李府門當戶對的屈指可數,但你又怎知,李煊不會娶回一個低門甚至平民的姑娘。”
相唯聽得也不由得皺眉:“你那生死簿上沒有關於李煊妻子一星半點的記述?”
李煊瞥了相唯一眼:“你當我的生死簿是月老的姻緣冊子麽?”
“那至少,可以把範圍縮小至十五至二十五歲間的女子吧。”相唯感受到一旁李煊的目光,故意驚訝道,“不止?難不成你還有戀童的癖好?”
李煊不理會相唯的揶揄:“假使你真能找到她,你就這麽確定她還願意再見到你?”
說罷,他看著相唯的眼眸,幽邃如深潭,唇角隱約顯出幾分嘲諷的笑意。
相唯半垂著眼,側臉的輪廓浸染在暈黃的燭光裏,帶著淡淡的憂和道不出的苦:“我答應過不再尋她,不再出現在她麵前,現在她該如願了吧。”
李煊神色微怔:“你當真不再糾纏她……”
“你做夢!”相唯站直身子,用下顎指著李煊,“我今兒就明明白白告訴你,就算我記不得她的模樣,就算我一時半會認不出她,就算她依舊不願再見我,我也不會對她放手!”
“曆情劫是吧?”相唯亮出袖中的三叉戟,直直地插入李煊麵前的地麵,震動的柄端離李煊的鼻尖不足寸餘。
相唯對著李煊狠聲道:“那些敢招惹她的男人,我一個個的,都不會放過!”
翌日,當大夫們再來為李炯看診時,卻發現脈象平複如常,百思不得其解的同時,也不禁連連稱奇。
李闋知曉兒子無礙後,倒也是舒了一口氣,誇讚彌若照顧有功。唯有知情的三人,知道這真正的功勞當屬何人。
“夫人,”含月聽著外頭下人的稟報後,臉色有些不安地朝彌若開口,“二夫人來了,說是探視公子的。而且,還抱著小公子,您看……”
看望病人卻帶著孩子,含月腦中不由得浮想聯翩,覺得二夫人此行定然沒好意。
誰知,彌若隻輕輕地應了一聲:“嗯,讓她進來吧。”
含月半張著嘴,卻仍隻能悶聲點頭,“是。”
灩姬行至房門前,朝身後跟著的婢子道:“你們都候在門外,莫要驚擾到三弟靜養。”
說完,從一旁的乳母手中接過孩子,便笑吟吟地走入房中:“前些日子實在是身子不佳,遲至今日方來,還望弟妹莫怪。三弟如何了?”
彌若淡淡笑著上前:“有勞二嫂惦念,夫君已無恙了。”
彌若對含月使了個眼色,她會意地領著房中的下人退了出去,心中卻止不住地納悶,何時兩位夫人的關係如此融洽了?
待眾人盡數退出房門合上後,灩姬渾身的端莊賢惠頓時卸下,半邊身子倚著案角:“天天這麽端著說話,真能將人給累瘦,隻能上你這透透氣了。唉,沒法子,實在是那傅家姑娘做派太正,稍一不留神,就會被她從傅家帶來的那群丫鬟婆子看出端倪。我這三年來身形如此窈窕,便是拜這所賜的。”
“能留在他身旁,即便是瘦成竹簽,你也甘之如飴。”彌若輕笑一聲,探身看向繈褓中熟睡的嬰孩。
灩姬讚同地點點頭:“說得也是。”
彌若輕觸著嬰孩吹彈可破的臉頰:“我昨夜聽著你們說,這孩子,有些不大尋常。”
灩姬笑著撫了撫嬰孩寥寥幾縷的額發,“君上與我隻是名義上的夫妻,自然是無法有子嗣的。但你也應該知道,在這上京城裏的各世家中,若是膝下無一兒半女,是多麽令人恥笑的事情。”
“我並不介意被私下嘲笑,但是華貴無倫的君上,怎能淪為他人茶餘飯後的笑柄!絕對不行!”
彌若有些驚訝:“所以,你就……”
“其實也不算憑空捏造的,是我做過的有關君上的夢境,再加上點我魔族特有的秘法。”灩姬朝彌若眨眨眼,有些小得意,“你瞧這孩子的鼻尖還有嘴角,是不是很像君上?”
彌若笑了笑:“確實挺像的。”
“一開始我並不敢對君上道明,直到三四個月後肚子大了起來,君上才意識到我做了什麽。”灩姬想起當時李煊聽完診脈大夫的道喜,如遭雷擊的表情,還是忍不住笑了起來,“你是沒瞧見,當時君上的嘴張得足以塞下兩個雞蛋,我偷偷忍笑忍得可辛苦了!”
“這種事情,換做誰都會震驚無措的。”彌若握了握孩子柔軟的小手,聲音都不自覺地柔緩了許多,“小阿難這麽安靜,想來懷著他時,應該也挺省心的吧。”
“雖說胎是假的,但卻一點不比真的輕鬆,該有的不適都有,幸虧提早了兩月,不然我這脊骨還真受不住……”灩姬突然打住話語,想起自己早產的緣故,不由得歉然地看向彌若:“那時,害你差些喪命,真是對不住了。”
“隻怪你身世好,又是王上賜婚,還未進門公公就暗示我,要我將主母的位置讓與你。若是沒了這‘主母’的頭銜,我與君上如何在這李府立足?”灩姬歎了口氣,“你別看李炯人傻,但卻是公公最牽掛的兒子,一門心思地就想將這國公的爵位留給他。”
彌若雖早有察覺,卻仍是有些不解:“按照傳長的習慣,二兄承襲爵位才符合禮製,公公是最遵循禮教的,怎會……”
“正因公公恪守禮製,才容不得君上。”灩姬靠近彌若耳畔,聲音壓得低低的,“君上凡世中的生母,是個樂坊歌妓,但在生產的時候便故去了,因而君上一直是由公公的正室當作自己的孩子撫養的。”
彌若訝然,“我怎麽從未聽聞……”
“公公好顏麵,這種與妓生子的事若是傳出去,指不定背後多少人暗罵呢。”灩姬不屑地哼了聲,“凡人就是心眼太多,在我們魔族,別說□□的兒子,就算是從石頭裏蹦出來的,隻要你有本事,照樣威風八麵。”
“知道這事的隻有府裏的幾個老人,你可別說出去,不然我定讓你做一輩子的噩夢,夜不能寐的那種!”
麵對灩姬狀似威脅的玩笑,彌若怔然地點點頭。在世族中,妓生子是比庶子更低賤的存在。若是被他人知曉,被譽為“上京第一公子”的李煊竟是妓生子,怕是在上京城再無立足之地了。
但更令彌若震驚不已的,是李闋行事密不透風的手段,在這隔牆有耳遍布眼線的深宅內,除了藏了個不為外人知道的癡傻幼子,竟還有個歌妓所出的兒子。
最關鍵的是,李闋並未將李煊的真實出身呈報,替王上掌管各家戶籍的鎮撫司並不知曉,換句話說,李闋在此事上,犯下了欺君之罪!
若是將此事稟告蕭衍,或許是個能夠拿捏李闋的把柄……
急促的叩門聲,將彌若的思緒打斷。
“夫、夫人,”含月探進半個身子,瑟瑟地打量了二人一眼,確認並無自己所想象的事出現,才在心裏暗暗鬆了口氣,看向彌若,“夫人,有您的信函。”
待彌若看清信函上麵幾個熟悉的字時,拿著信函的手卻是驀地一顫。
吾妹親啟。
是哥哥他,要回來了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