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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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冥雖也有日夜更替,但與九重天的日月毗鄰閑適靜好的意境截然不同,日晝甚是短暫,不過飲下幾杯茶的時間,沉沉的暮色便漫上了幽都城。
芷鳶倚著所住樓閣旁的雕欄眺望,大半個幽都城的景致盡收眼底。絳紅色的燈火掛滿熙熙攘攘的街道,踽踽穿行在街上的幽魂鬼魄一步一顫,瑟瑟的陰涼風裏,哭號嗚咽聲不絕於耳。
這便是她今後千年萬載都要待的地方。
芷鳶的手指不由得攥緊一角衣袖,但不過片刻,又不動聲色地鬆開,輕輕自嘲一笑,再如何的不喜歡,三日後她也將成為這幽冥的女主人,逃不了,也無需逃。
烽聿說她初來幽冥,諸事不熟,讓她安心待在樓閣中,婚禮的事宜他皆會布置妥當。芷鳶也並非好動的性子,聽得他這番安排,倒也樂意圖個清閑。
她在小樓中烹茶作畫,自得自樂中,這幽冥的漫漫長夜也不顯得多麽寂寥。
芷鳶看著平攤在案上的一張張畫紙,上麵無一例外地勾勒著同樣的水墨痕跡。
那是一雙眼睛,一雙芷鳶從未見過,卻時時浮現在她腦海中,總也拂之不去的眼睛,而且還是熠熠如光的金色。可每當她凝神細思時,腦中卻是一片失落落的空白。難不成,是自己在人間遊曆的那三百年裏遇上的人?可是金色的眼睛,多半不可能是尋常的凡人,那麽,是妖?難道,烽聿所說自己在凡世遇上的不愉快之事,便與這金眼妖孽有關?
芷鳶正凝視著自己筆下,那一雙似曾相識的眼睛,室內的靜謐突然被推開的房門打破,一個歡快的聲音闖了進來:“芷鳶,你可算是回來了!”
“淨曇!”芷鳶驚訝地起身,笑著迎上前挽住好友的手,有些不敢相信,“你怎麽來這了?”
淨曇調皮地捏了捏芷鳶的鼻尖,狀似埋怨道:“你呀你,既然回來了也不告訴我一聲。若不是鬼君發帖相邀,你這場喜宴我都要錯過了。怎麽,有了如意夫婿,就忘了娘家人?”
“忘了誰,也不可能忘了你啊!”芷鳶笑語晏晏地拉著淨曇在一旁坐下,“三日後才是婚禮,你來得這麽早,不會是趁機出來偷玩的吧?”
“才不是呢,”淨曇一臉正色的搖頭否認,“我可是你夫君特意請來的貴客,專門負責看著你這個新娘子的。”
看著芷鳶滿臉的不信,淨曇隻好無奈地聳聳肩:“好吧,其實是鬼君擔心你初來乍到不適應,所以讓我這個閑人大老遠地跑來,陪你聊聊天寬寬心的。”
“但我看吧,”淨曇環視了屋內的陳設一圈,又上下打量了一番芷鳶,衝她一陣擠眉弄眼的壞笑,“你這個新婦可比我還閑呢,喝茶畫畫看風景,鬼君果然很會體貼人!”
芷鳶半垂下頭,隻淡淡笑著,卻也並不多說什麽。這種事情,如魚飲水,究竟冷暖如何,隻有自己最清楚。
見芷鳶不願在這個話題上深談,淨曇也適時地截住了話頭,狀似隨意地起身朝不遠處的桌案走去:“畫什麽呢?這麽多的……”
淨曇被厚厚一摞,卻全是眼睛的畫紙給驚嚇到:“這、這是誰啊,怎麽隻有眼睛沒有臉?這大晚上看著,還真夠瘮人的!”
芷鳶輕輕一拂袖,那些畫紙就盡數飛入她的手中:“我也不知道是誰,隻記得這雙眼,閑來無事便畫了下來。”
她一麵輕描淡寫地說著,一麵將畫紙折入袖中:“我想,可能是我在人間時遇見的什麽人吧。”
淨曇若有所思地搖頭晃腦道:“鬼君倒是跟我說過,你去人間的三百年記憶,他都給你抹去了。該不會是因為你為人時,背著鬼君惹下了什麽桃花情債吧……”
“胡說!”芷鳶毫不客氣地打斷,“你是戲文看多了吧,哪來什麽情債。”
淨曇應聲點頭:“也是,你這冰山美人的寒氣,還真不是一般人能欣賞來的。”
“被仙子稱讚,本君真心惶恐。”一襲玄衣的烽聿出現在門外,溫雅有禮地朝淨曇頷首,“近日瑣事纏身,招待不周之處,還請仙子海涵。”
淨曇朝烽聿微微斂身行禮:“君上盛情相邀,是小仙的榮幸。倒是小仙叨擾貴界的這幾日,若有失禮之處,望君上寬宥一二。”
烽聿不深不淺的目光,掠了有禮有度的淨曇一眼,依舊笑意溫和:“仙子客氣。”而後抬眼朝芷鳶看來,“適才你們在聊些什麽,遠遠聽著覺得甚是熱鬧。”
芷鳶下意識地緊了緊包裹著畫紙的袖口,眼簾低垂,麵色沉靜地回道:“並非什麽大事,淨曇隻是跟我講了一些有趣的戲文橋段,隨意地談了幾句罷了。”
一直暗中察言觀色的淨曇,立即接上芷鳶的話:“君上有所不知,芷鳶雖看著文靜老實,其實和小仙一樣,也是喜歡熱鬧戲文的。小仙方才途徑幽都的街道,正巧就瞅見一家酒肆裏頭唱著一段,但怕耽誤了君上的邀約,還來不及聽完,就急急地趕來了。對那出剛剛隻聽得一言半句的戲文有些惦念,便跟芷鳶碎碎地胡謅瞎掰了幾段。本來純是鬧著玩的,沒想到這丫頭竟信了,還與我較起了真勁兒。”
烽聿看向一旁的芷鳶依舊低垂著眼,隻當她是默認了,遂也笑出聲:“原來是這樣,我一直以為你喜歡安靜獨處的,倒是我疏忽了。”
說著,他又轉眼看向麵露幾分可惜神色的淨曇:“仙子若是心下惦念,此時再去那家酒肆聽完也不遲。”
淨曇歎了一聲:“眼下這戲文怕是都已唱完了吧。”
“無妨,讓他們再唱一次便是了。”
“真的?”淨曇喜出望外地拉過一旁的芷鳶,朝她調皮地眨眨眼,“怎樣,要不咱倆一塊去?我敢保證那戲文的最後,定跟我方才所說的半分不差!”
“好啊,就怕你到時候抵賴呢。”芷鳶朝淨曇莞爾輕笑,話音陡然一低,“但是君上,我眼下方便出去嗎?”
烽聿看著麵前燦然未散的笑靨,略有些遲疑。
“我陪著你,還有什麽不方便的。再說君上這麽體貼的如意夫婿,怎會忍心掃你的興致!”淨曇眉飛色舞地一陣言語,又像想起什麽似的,朝烽聿歉然躬身,“小仙、小仙這一聊到戲文上頭,就容易失言,若有失禮失儀之處,君上莫見怪。”
“仙子真性情,何罪之有。”烽聿笑著說完,稍稍抬手,一道黑影就霎時出現在他身後,“長翎,你去安排,不容半分閃失。”
“是!”
馬身虎頭的異獸拖拽著金雕玉刻的華美車架,從百鬼穿行的街道上呼嘯而過,風吹落兩旁花樹枝頭上的白色花瓣,卷起一陣凜凜寒氣的幽香。
“你還別說,除了陰氣重了些之外,幽都還真有幾分人間街市的熱鬧模樣,比咱們那冷冷清清的九重天好多了。”淨曇掀起車簾一角,打量著車外穿流而過的街景,正巧一個無頭鬼在半空中毫無目的的遊蕩著,險些撞上她的腦門。
淨曇趕緊縮回車內:“就是街麵上的這些鬼長得嚇人了點。”
芷鳶凝神探了探車架周圍,確保近旁再無第三者,才偏頭靠近淨曇,低聲問道:“你帶我出來,真的隻是為看戲文這麽簡單?”
淨曇反而一副頗為奇怪的表情看向芷鳶:“不為看戲文,那為什麽?”
見芷鳶麵上依舊是懷疑的神色,淨曇無奈地攤了攤手:“好吧好吧,那樓閣裏實在是太悶了,我隻能借你尋了個借口,出來透透氣。”
“左右你也閑著無事,與其不停地畫不知何人的眼睛,還不如陪我在這幽都城裏四處走走。”淨曇討好似的抱著芷鳶的胳膊,“這可是你的地盤啊,橫著飛豎著走,誰敢多說一句?我在天上被那些規矩束得手腳都張不開,今兒就讓我狐假虎威一回,多沾沾光唄!”
芷鳶忍不住嗤笑一聲,伸手戳了戳淨曇的額角:“你啊!”
二人正在車內嬉鬧著,車駕卻徐徐地停了下來。
“君後,到了。”
“好。”芷鳶理了理衣飾,又側身替淨曇整了整鬢角的發絲,才一道掀簾下車。
芷鳶抬頭看向眼前的酒肆招牌:“冥花樓。”明明是從未來過的陌生之地,卻有種似曾相識之感。
“嗯嗯,沒錯就是這!”淨曇拉著微微發愣的芷鳶就朝樓內走去,但當看到大堂內除了一張張收拾整齊的桌椅外,並無任何鬼影,有些意外地問道:“咦?怎的一個客人都不見,我之前路過時還是門庭若市頗為熱鬧的……”
跟隨在二人身後的長翎,低垂著頭恭然回道:“為保護君後安危,屬下已將所有不相幹的都驅趕了出去。”
芷鳶蹙眉:“我在你們眼中,是連自己也保護不了的廢物?”
長翎否認:“屬下並非此意。”
芷鳶的語氣越發冷然:“你且出去候著。”
長翎固執地堅持:“屬下不敢。”
不等芷鳶出手,淨曇的長袖一舞,就將未有防備的長翎扇出了視線。
“這下敢了吧,”淨曇拍拍手,重新拉起芷鳶,“走,咱們聽戲去。”
一個體態婀娜的嬌媚美人,從一旁的廊柱後閃出現身,步履姍姍地行至二人麵前,朝芷鳶斂身行禮:“想來,這位就是我們幽冥未來的君後了。奴家花瀟瀟,這廂有禮了。”
淨曇擺擺手:“虛禮客套什麽的暫放一邊,咱們這回可是正經來聽戲的。”
“奴家都安排妥當了,”花瀟瀟媚眼如絲地掃了淨曇一眼,掩唇輕笑,引著她們朝樓上走去,“二位這邊請。”
剛剛踏上二樓的走廊,淨曇就突然止住步子,捂著耳朵皺眉道:“哎呀,我的耳環不見了,定是遺失在車上了。載我們來的車眼下在哪裏?”
“車駕停在後院西側,奴家領您去尋。”花瀟瀟看向神色微異的芷鳶,頗有深意的一笑,“君後請先進這間雅室,說戲之人恭候多時了。”
芷鳶看出淨曇和花瀟瀟二人的刻意所為,卻沒有點破,因為直覺告訴她,屋裏應該有她想知道的東西。
她推門而入,撲鼻而來的是一股濃鬱的酒香,蘊著難以言說的秘密。
“你來了。”斜倚在軟榻上的男子,右手支頤,左手執杯,正好整以暇地看著她。
那雙燦燦的金眸下,是一片醉人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