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你會被吃的骨頭都不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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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朝慕雲醒來的時候,耳邊嘩啦啦響,聲音似遠還近,時而如波濤浪湧,時而似淺溪環繞,非是雨聲,像山風吹過野林,枝葉拂疏的聲音,分不清楚是鬆濤還是竹林。

    今日無雨,風很大。

    “公子……醒了?”

    隨著一道怯怯的聲音,朝慕雲聞到了熱粥的味道,樸實無華的米粥,沒有放肉末或野菜,就是白粥,不知熬煮了多久,米香醇厚微甜,似能讓人看到灶間溫暖蒸騰的水汽。

    晨間初醒,最溫暖不過於此。

    朝慕雲撐手坐起,就看到依在桌邊,騰的站起來的小姑娘。

    圓圓臉,杏仁眼,頭兩側卷著兩個圓揪揪發髻,頭繩垂下輕晃,更顯年紀小,還是那身灰撲撲的裙子,顏色素淨,又不怎麽合身,怎麽看都有些大,與昨晚相比,小姑娘幹淨整潔了很多,可不就是拾芽芽。

    小姑娘在笑,雙眉舒展,前額平滑,唇角提升,鼻唇溝加深,露出一點點虎牙,但同時有微微低頭,抿唇的動作……

    這是一個不充分,但很真誠的笑,她很緊張,可能也有點擔心自己不被喜歡,但仍然堅強的表達著自己,釋放善意。

    朝慕雲沒第一時間問她病情,而是神情舒緩的打招呼:“早上好,拾芽芽,”視線滑過桌子,話音也很自然的轉了過去,“桌上飯菜,是為我準備的?”

    拾芽芽瞬間放鬆,笑容綻開更大,露出小小虎牙,有些羞澀:“多謝……公子昨晚幫我,我不會做別的,一點粥和小菜,還請公子……不要嫌棄。”

    她知道自己有病,因不知什麽時候會犯,平時不會往人前湊,她也知道自己犯病的樣子很可怕,傷到過別人,也傷到過自己,所有人見過她犯病後,表情都有些奇怪,哪怕關切,都帶著一種難以言說的疏遠,她害怕犯病,更害怕清醒之後,身邊人的眼神,可這位公子並沒有,就像待普通人那樣同她說話……

    隻看她束手恭立,動都不敢動的拘謹模樣,朝慕雲就明白了:“厚九泓讓你進來的?”

    拾芽芽低頭,絞著手指:“我在寺裏伺候過很多香客,懂規矩的,沒想進屋,本想把食盒放在外頭,那位九……九爺突然開了門,讓我進來,說公子體弱,需要服侍……”

    朝慕雲:“他呢?”

    拾芽芽頭垂的更低:“他說白粥太清淡,他不愛吃,出,出去了……”

    房間瞬間安靜。

    “你不必忙,我自己可——”

    朝慕雲一句話還沒說完,拾芽芽已經貼著牆角走到一邊,掀開帶著蓋的水桶,提起將熱水倒進盆裏,熱騰騰的水汽出來:“九爺說公子體弱,山上晨間寒重,水冷的緊,我便燒了些熱水,公子可洗漱……”

    她眉眼幹淨純澈,有些怯怯的,心思一眼就能望到底,像個受過傷的小動物,特別感恩遇到的一點點美好,想要報答,又很擔心自己做不好,害怕被拒絕。

    朝慕雲垂了眼,翻身下床。

    好在厚九泓隻幫他脫了他外裳,穿的嚴嚴實實,並不尷尬。

    拾芽芽想過去幫忙疊被子,見公子要自己整理,便收住腳,垂了頭,在公子過來淨麵時,小心拿托盤捧了帕子,方便他擦手。

    洗漱完坐到桌邊,朝慕雲發現桌上小菜極為精致,拌的小鹹菜都用胡蘿卜雕了花,桃菊芍藥,還有各種憨態可掬,圓圓胖胖的小兔子小狐狸。

    拾芽芽臉微紅:“那個……昨夜雕多了,扔了也浪費,就……”

    朝慕雲已經拿起筷子,嚐了顆小梅花:“很好吃。”

    拾芽芽臉更紅了:“公子喜歡……我以後做更好的……”

    朝慕雲不是客套安慰,飯菜味道是真的很好,平平無奇的米和胡蘿卜,在有些人手裏,似乎聚了天地靈氣,是最不可錯過的美味佳肴。

    “你吃過了麽?”

    “嗯,吃過了,還被大人叫去問了話,”拾芽芽見他沒有食不言的規矩,小聲道,“我有點點怕,我沒看到殺人,也沒看到屍體,就是幫忙做了幾頓飯,送了些茶水點心,大人就問了那麽久……”

    朝慕雲:“大人隻是公幹,許因你是見過她們最多的人,希望能得到線索幫助。”

    拾芽芽抿了抿唇:“可我真的知道的不多,就是送飯菜茶點見過幾次,冷姑娘人特別好,笑起來很好看,就是不怎麽愛說話,總是在寫字,寫字時手腕漂亮極了,好像多寫寫,煩惱就能跟著墨點子散在紙上,消失不見……”

    “黃夫人脾氣就不怎麽好了,不知是不是因為生了病,情緒不佳,總愛尋人吵架,挑剔我泡的茶水,食盒的擺盤,還罵冷姑娘不懂體貼,罵她不孝。”

    朝慕雲:“不孝?”

    拾芽芽:“嗯,說她不聽話,不肯成親,說她已經十八了,還嫁不出去,自己臉皮厚,連累一家人跟著丟人,哪家都沒這麽慣著姑娘的道理,這回她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不然府裏後頭的都不好說親……”

    “冷姑娘同她娘親吵了?”

    “我沒聽到過,”拾芽芽搖搖頭,“我隻見到冷姑娘偷偷哭。”

    “前天晚上?”

    “嗯,我在下鑰前最後給她們送了次熱茶,冷姑娘眼睛紅紅的,悄悄將拭過眼睛的帕子藏在背後,我看到了……”

    一碗粥還沒吃完,門外傳來腳步聲,厚九泓回來了。

    拾芽芽像個受到驚嚇的小兔子一樣,重重給朝慕雲鞠了個躬,就跑了出去:“公子慢用,食盒放到院子裏就好,我晚些會來收!”

    厚九泓皺著眉進來:“她怎麽回事?膽子這麽小?”

    朝慕雲看他,身材非虎背熊腰,是精瘦的那種,細眉長眼,五官算端正,皮膚比一般人略白,雖不算討喜,也不會讓人討厭,偏他留小胡子,審美奇葩,張口閉口老子,一副強盜行逕,小姑娘見了當然要離遠些。

    他眉目淡淡:“見過鞏大人了?”

    厚九泓:“你怎麽知道!”

    “熏香,”朝慕雲指了指他衣服,“非是佛堂檀香,隻昨日在鞏大人身邊聞到過。”

    厚九泓聞了聞自己袖子,還真有:“要不說這官家大人們用的東西就是好呢……”他一屁股坐到桌邊,“咱們這位鞏大人,可真是勤勉,一大早醒了就開始幹活,嫌疑人們有一個算一個,都拎過去問話,頭一個叫的就是剛剛的小姑娘,一會兒就該輪到你了,你可吃快點。”

    話音還未落,就見朝慕雲放下筷子,把空碗往前一推。

    厚九泓眯了眼:“你讓我給你收拾?”

    朝慕雲把空空的茶盞也往前推了推:“還要熱茶。”

    厚九泓怒了:“別蹬鼻子上臉,我不是你的小廝!”

    “哦,”朝慕雲雲淡風輕,“那你可以給我雇一個。”

    ‘刷’一聲,厚九泓抖出印著二人手印的契紙,拍的啪啪響,“你看清楚了,是你欠我的,不是我欠你的!”

    朝慕雲雲淡風輕:“你可將雇用小廝的花費折算成本,加到裏麵。”

    厚九泓:……

    他做這張契紙,本來隻是不想被白白占便宜,病秧子使喚了他那麽多次,他坑一回怎麽了?現在感覺怎麽都是虧,他付出了大量時間,大量精力,要是病秧子真的死了,收不回本,豈不虧大了?可要照顧病秧子,繼續往裏投錢投精力,還是虧,什麽時候是個頭!

    這病秧子就是故意的,黑肚皮,一肚子壞水!

    沉沒成本的造成,向來對主觀決策影響巨大。

    朝慕雲眉目舒展,根本不怕厚九泓的凶相:“讓你查的東西,可有結果了?”

    “村口的驢拉磨晚上都要休息的,就這麽點時間,夠幹什麽的,病秧子你不要太過分!”厚九泓哼唧完,抱了胳膊,“不過九爺是誰,當然有所得,薛談奇永年的關係不行,鞏大人一早提調嫌犯,我還沒來的及同他們吵架,不知道,別的麽,稍微有了點,比如前天所有人一起拉肚子這個事,其實是山上一種野草,略帶毒性,這幾天時不時下雨,溪水水位高了,淹了一小片,水浸過毒草,順著流下來,可不就讓寺裏人遭了?倒不是飯菜的問題……”

    “……有個事真叫你猜著了,死者死亡時間並非醜時,而是寅時,母女倆前後腳死的,更具體的時間仵作那邊沒記,黃氏中的毒麽,隻說是劇毒,辨不出到底是什麽,還有冷春嬌胸口刀刃角度……”

    朝慕雲認真聽著,等厚九泓說完,不待仔細分析,房門被皂吏敲響,言鞏大人有請。

    這是要被提調問話了。

    朝慕雲起身攏衣:“我先過去,旁事回來再說。”

    厚九泓看著他越發蒼白的臉,病歪歪的樣子:“你行麽?撐不住了認個慫不丟人,人家可是官,心眼多著呢,當心被吃的骨頭都不剩。”

    朝慕雲淡淡看他一眼:“君子俯仰天地,我身直心正,不吃人,自也不會被吃。”

    “拿大話糊弄誰呢,我反正……”厚九泓眼神閃了閃,“反正你自己注意點,別怪我沒提醒你,本案你疑點最重,上官這回,你不大好過。”

    朝慕雲推開門,漫天天光一縷一縷,吻在他發梢,織在他衣角,背影如修竹舒展,潤了天青——

    “你都能過,為何我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