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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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過年前池家總有一場大宴。生意上往來緊密的朋友,世交舊友以及少許遠近親戚都會齊聚,老宅唯有在一年當中的這個時刻會迎來光輝燦爛,喧鬧熱烈。

    不過今年相較往年稍有不同的是池光旭的缺席。前幾年除了池老爺子之外,他算是家裏另一個能說得上話的人。雖然手上沒有被交托重要的產業,可是除了池老爺子,池光旭也會坐在待客的主位上,隱約昭示著他作為池家的長子,池家終究是有他一杯羹的。

    然而今年那個位置卻變了人。池桐和池語分列在池老爺子的兩側,池光旭的位置雖然是又自己親兒子坐著,可是他的缺席也足以說明某些變動已然在暗中發生了。

    飯桌上依舊是笑語言歡,來回客套,可是大家心中都有或多或少清楚池光旭的缺席的原因。

    池光旭的緋聞對外界來說是吃瓜,是看戲,對飯桌上的人來說卻是一個信號。那些壓都壓不住的新聞,許多還是陳年舊事,倘若池家有心壓住怎麽會完全壓不下來,除非池家裏有人甚至還在反方向起作用。當下池光旭的狼狽就是因為靠他自己無法扭轉事態。

    但因為池語還坐在池光旭從前的位置上,眾人一時間也捉摸不透池老爺子的想法,這大兒子他是要還是不要了?

    唯有一點是眾人確定的,池桐穩穩坐住了老爺子身邊的位置,假以時日他取代最中間的主位也不是沒有可能。

    池語笑著從客廳走到後院,迎麵有個小孩兒跑過來撞到了他的膝蓋,他低頭看了一眼,不曉得這是誰家的孩子,不過還是維持住笑容:“小心。”

    直到離開眾人視線,關上洗手間的門,池語才卸下臉上的笑容,任由怒氣支配他起伏的胸膛。

    這一頓飯無論是他還是他媽,都吃的難受無比,卻還不得不把麵子維護好。那些人不經意之間的眼神,一句兩句話,往池桐麵前湊趣寒暄的樣子,池語看得都直惡心。

    早幾年這些人哪個不是往他爸麵前湊?現在就跟狗聞到肉香似的轉頭就跑。池語把水龍頭擰開到最大,水聲嘩啦啦衝進下水口,將池語的低罵完美掩蓋下去。

    池光旭現在焦頭爛額,牽扯出來的那些事他媽也氣得狠了,家裏簡直亂成一鍋粥。池光旭說是背後有人在搞他,池語也這麽想,隻不過池光旭沒想到池桐,池語想到了。

    池語認為至少池桐在裏麵加了火,現在他爸這麽狼狽誰最得益?憑什麽池桐就這麽順風順水的在旁邊當個看客?

    偶爾濺起的水珠落到池語的手背,他定定看著,直到時間差不多池語才將開光擰動到最初的位置,洗手間恢複安靜。

    池語擦幹手走出出,看見長長的走廊盡頭池桐正與一個長輩說話,他麵上盡管表情不多,但此時氣質溫和,舉止進退都十分妥帖。

    池桐從小就是這樣,那些瘋的,嚇人的,極端的樣子其實極少展現出來,隻有領教過的人才清楚池桐內核是什麽樣的人。

    待長輩走開,池桐抬記眸看向池語,隻是淡淡一瞥後轉身欲走。

    “池桐。”池語一股意氣湧入胸前,如果再不抒發恐怕要憋死。

    池桐的腳步應聲停下,回身凝目望向池語:“怎麽了?”

    池桐越是雲淡風輕,池語心中的怒火越熾。

    “你現在得意吧?”池語說,“心裏高興得不得了吧?我爸爸是你大伯,你以為你在背後搞小動作爺爺會不管嗎?”

    “你指的小動作是什麽?”池桐不甚理解地看著池語,“那些受害者,或者是站出來指正大伯與他們之間不正當關係的人所提出的都是五年十年甚至二十年前的事,難道他們是小動作之一嗎?”

    池桐頓了頓又笑道:“與其和我講這些,不如想想你同父異母的那幾個兄弟姐妹,也許哪一年他們也會出現在這個聚會上。”

    池語怒急攻心,揮拳要打向池桐,池桐抬起小臂擋住他的拳頭,抬眸時眼神發冷又夾著笑意,是對弱者挑釁的蔑視:“你確定要在這裏和我打嗎,或者說在這裏被我打?”

    池桐說完用力把他的手推開,池語底盤不穩,連帶著往後踉蹌了幾步,心裏十分不甘,但也清楚一時意氣用事的後果。他不能在這裏和池桐把場麵鬧得難看,更何況他的確打不過池桐。

    在池桐轉身之前,池語忽然說:“他知道你是什麽樣的人嗎?”

    池桐的目光在這個時候才是真的冷了下來。

    池語觀察到他的表情變化,心裏終於有了一絲快意,越發往下說:“知道你是個定期接受心理治療的瘋子嗎?知道你不正常嗎?知道你差點殺人嗎?”

    在上一次見過林星以後,池語還是將林星與池桐之間零零星星的蛛絲馬跡都串聯在了一起。等輾轉看見陳重在微博上發的薑成意與林星一起的照片,池語已經認識到林星絕對不是池桐的普通朋友。

    結合現在池桐的臉色變化,池語心中幾乎已經有了肯定的答案,他有一種終於扳回一局的勝利感。

    但這勝利的感覺被一股猛烈的衝撞打斷,池桐反手將他按在牆上,池語和牆麵接觸的部位都像是被外力劇烈摔打上去的一般,池桐的力氣大到連他的腦袋都感到一陣眩暈。

    “指正你的一個錯誤,”池桐的聲音低低的,並不具有太多情緒起伏,但有一種鑽心刻骨的狠戾,“我並不是一個定期接受心理治療的瘋子,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接受治療了,這意味著我隻是一個純粹的瘋子。”

    他的瞳仁盯著池語的,在池語眩暈的視線裏,那張漂亮過頭的臉像魔鬼,或者池桐本身就是魔鬼。

    池桐瞬間爆發的戾氣與他吐字清晰的話形成了某種拉扯,像一個極端搖擺的魂靈在自我厭棄的邊緣無謂的剖白,展露著瘋狂之外的可能性。

    在池語被驚惶占據大腦叫出來之前,池桐又鬆開了手,整理了自己的衣袖後徑直朝外麵走去,獨留下池語起伏不定的呼吸。

    樓梯上傳來幾個記孩童的腳步聲,噔噔蹬蹬跑下來經過池語身邊,然後又追上前麵的池桐,直至也超過池桐的腳步,他們無憂無慮的歡聲笑語形成了一根在池桐與池語之間諷刺的線,繞過了整個老宅子。

    待整個宴會結束,客人四散離開,池桐也準備走之前,劉阿姨叫住他:“小桐,池先生讓你去他書房一趟。”

    一開始池桐要搬出去住時,劉阿姨還有些擔心。不過現在劉阿姨覺得池桐搬出去是好事,他看上去比以前好了很多。

    隻是現在劉阿姨還是低聲囑咐了池桐一句:“不要和池先生吵架呀。”

    池家一定是發生了一些事的,劉阿姨有感覺,但她不清楚內情,隻能心裏暗暗擔心。

    池桐手上還搭著自己的外套,他走進書房前扣了扣門:“爺爺。”

    門裏麵傳來聲音:“進來吧。”

    池老爺子正站在書架前麵擦拭相冊,此時拿在手裏的是池光澤的那張單人照片。

    池桐不為所動隻是問他:“爺爺要和我說什麽?”

    池老爺子也不和池桐繞彎子:“你大伯的事情我都知道了,”前半句到底為止,後半句他便轉了畫話鋒,隱晦地講,“一家人之間該和氣一些。”

    池桐一針見血地點出來:“誰的一家人?我的家人已經死了,他不是活得好好的?”

    即便知道池桐的性子乖張,池老爺子也沒有料到他會把話講得這麽絕。

    池光旭如何不爭氣,他也是池老爺子現在唯一的孩子,加之人老了以後回憶從前,心總是會更加軟一些。

    “死啊活的,”池老爺子聲音裏隱約有怒氣,“你想怎麽樣?”

    “國有國法,家有家規,”池桐以平緩的語氣說道,“現在沒有家規,隻有國法了。”

    池桐在離開前終於看了一眼池老爺子手上的相冊,開口說:“有一個問題小時候我就在想,您對他究竟是懷念惋惜,還是愧疚羞慚更多?又或者其實兩者都不多,否則你怎麽會讓他大哥輕輕鬆鬆過這二十多年呢?”

    房間裏靜悄悄的,池桐轉身帶上房門,走到客廳時劉阿姨還站在那裏,關切地看著他。

    池桐對她笑了笑:“阿姨,我先走了。”

    劉阿姨鬆了一口氣,將他送到門口,想了想又說:“小林年後什麽時候回來呀?”

    池桐披上外套:“正月十五以後,具體看車票。”

    劉阿姨聞言點頭,又看他麵色如常,送他到門前才轉身回去。

    池桐將車開至外麵主路,腦袋的隱痛作祟,使他不得不暫時將車停在路邊。

    黑貓從後排一躍跳到他的方向盤上,目光冷冷看著他,它的爪牙尖銳,幾乎刺破踏足之處。它看著池桐打了個哈欠,無聲露出猩紅色的口腔與牙齒,好似馬上就要撲到池桐身上撕開他的血肉。

    池桐深深呼吸,緊緊握住方向盤的手隱隱顫抖著,思緒在腦海中無比混亂,如同要破牢而出的囚徒。

    直到他口袋裏的手機忽然震動了起來。池桐平緩了幾十秒才把手機抽出,看清了上麵的頭像。

    林星坐在書桌前,本來在撥給池桐之前已經反複照鏡子調整角度,等撥過去以後立刻坐好,沒想到池桐好久才接,林星把角度都要忘光了。

    不過看見池桐記的背景是在車裏,林星立刻明白了。

    “剛才你在開車呀。”林星摸了摸自己盤著腿的腳丫子,把手機放到了支架上,忽而聽見外麵熱烈起來的說話聲,又和池桐說,“你等一下,我去關門,我媽媽和她朋友聊天好響。”

    林星將臥室門關緊了後迅速回來:“好了。”

    池桐看著手機裏林星的臉,恍惚覺得失真,因而目光緊緊凝視著林星。

    林星發現了問:“幹嘛這麽看著我。”

    池桐道:“感覺,你有點不一樣。”

    不過池桐腦海當中由於前麵情緒劇烈起伏的不適在慢慢減散。

    “是胖了嗎?絕對是鏡頭的原因,”林星立刻欲蓋彌彰,十分敏感,“我可沒有在家變胖!”

    池桐笑了起來,回應他:“嗯,一定沒有。”

    “總覺得有點像在陰陽我,”林星不放心,但礙於池桐沒有這種陰陽的習慣以及黑曆史,他暫時不好發作,想了想盯著屏幕講,“那你為什麽覺得我不像我?”

    “我隻是說你有點不一樣。”池桐笑意不減,他靠近屏幕認真又看了看才說,“應該是鏡頭的緣故吧。”

    林星之所以這麽敏感心虛,就是因為回家以後夥食超級好他又懶得運動,是胖了幾斤來著,但是林星照鏡子不覺得有明顯變化,在鏡頭裏好像明顯了很多。

    想到剛才林媽和鄰居阿姨討論的什麽詐騙技術的進步,林星哼哼兩聲:“現在那種換臉的詐騙科技是很發達的,你覺得我看上去不一樣,很可能是我就被科技換臉了,甚至我現在的聲音都是假的,我就是一個純純詐騙犯。”

    池桐問:“詐騙犯?”

    林星摸摸自己的臉,以騙子的口吻捏著嗓子給池桐演示:“哥哥我現在手頭有點緊,轉我一個w,我下星期就還給你,你看我是本人,絕對不是騙子,求求哥哥啦。”

    他自己講完都差點笑倒。

    剛才在外麵講話老響的林媽反而走過來隔著門問他:“傻瓜蛋在笑什麽?”

    林星嚇得一下把視頻給關掉了,然後給池桐發微信。

    星星一點菜:稍等!我媽走過來了。

    他放下手機走過去開門,門打開一半說:“我在看搞笑視頻呢,太好笑就笑出來了。”頓了頓,林星又囑咐他媽,“明天不要買肘子了,我吃膩了,多買點豆芽菜小黃瓜這種清淡的。”

    林星媽媽奇怪地盯著他:“怎麽現在喜歡吃草了呀?”

    她又說:“我以為你在和女朋友聊天呢。”

    “我一直都這麽膳食均衡。”林星臉皮都厚得要飛起來,臉不紅心不跳地亂講,“等下我要是再笑還是看搞笑視頻,你別打擾我。”

    林星說完回來拿起手機卻發現和池桐聊天的界麵真的多了一筆轉賬。

    隻不過點開以後並不止一個w,而是很多個w。林星盯著那串數字看了一會兒,愉快收下了詐騙生涯的第一桶金。

    而池桐再次抬眸看向蹲坐在方向盤上的黑貓,它正在悠閑地舔著爪子,好像下一刻就要打起小呼嚕,仰起的脖頸間多出了一個小胖鼠吊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