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001

字數:7481   加入書籤

A+A-




    夜明風清,銀月高懸。

    一艘裝飾華麗的大型樓船在海麵行駛著,數十船槳將海麵倒映的銀月絞碎,濺起一條筆直的浪花路,潔白浪花轉瞬即逝,濺起的漣漪也擴散開來,漫無邊際的海麵歸於平靜。

    夜色漸深,船頭的槳手整齊劃一地搖動船槳,負責安排輪值的小隊長沿著樓梯從底層甲板走向樓船的第二層,他很輕易找到了在觀望台矗立的青年將領:“將軍,可要繼續夜行?”

    這艘名為玉皇號的大型樓船擁有出色的遠航能力,但這一次的遠航,每到晚上就會被迫停航,因為安王需要足夠安寧的睡眠,一點震動都難以忍受,為了這位挑剔的主子,玉皇開得比蝸牛還慢,原本六七日能到的行程,硬生生被拖成了十餘天,就這樣,航路還剩下一小半。

    身穿兵甲的青年將領樓戰眺望了天色:“我去請示安王。”被發配的安王畢竟還是十一皇子,更何況他還有個在權利中心的貴妃娘親和同胞兄長。

    玉皇共四層,槳手和士兵仆從兩百人,安王一人獨占船艙最頂層,原本肅穆的戰船多了一堆花哨裝飾,連船艙都掛上了上好絲綢裁剪的門簾。

    守門童子隨了主人跋扈,見樓戰靠近,下巴都抬高幾分,語氣尖銳刺耳:“樓將軍,殿下身體不適,說了不讓閑雜人等打擾。”

    珠簾撞擊聲響起,看診的太醫掀開簾子出來,讓樓戰得以窺探艙內的情形。角落裏的紫金香爐飄出淡淡寧神香,煙霧繚繞之中,隻見蓋著淺黃綢被的青年一動不動地躺在唯一的軟榻上,墨色的烏發披散,臉色青白,嘴唇發烏。安王五官其實生得十分出眾,隻是眉宇間的戾氣和驕橫破壞了麵部的和諧。

    見到樓戰,苦大仇深臉的隨行太醫壓低聲音:“安王氣急攻心,昏過去了。”

    其實上船起,安王狀態就不好,敏感又易怒,沒人敢招惹得罪他,今日竟然硬生生把自己氣昏過去。

    樓戰眉頭擰了起來,他內心不喜這位驕縱挑剔蠻不講理的安王,卻也知道,若是安王折在路上,貴妃和三皇子絕對不會善罷甘休,搞不好一船艙的士兵都要給這位落難的皇子陪葬。

    他扶了扶腰側的佩劍,直接踏出船艙:“全部給我打起精神來,升帆、加速起航,爭取三日後順利抵達瓊洲!”

    反正人都昏迷了,不會挑剔船艙的行進速度,把船開得快一點,但願這位深受打擊的天之驕子能早點想明白,至少撐到下船的那一日。

    到了深夜時分,船身忽然劇烈的震動起來,樓船底層傳來槳手的驚呼聲:“大人,海颶風!”

    樓戰一出船艙,直接被大風吹得往前走了兩步,不知道什麽時候,平靜的海麵上起了颶風,甲板附近的船帆全被風吹得鼓鼓漲漲,原本平靜的海麵被風卷起驚天巨浪,縱然是玉皇這樣的巨型樓船,在海浪之中也和一葉扁舟般飄搖。

    樓戰來不及多想,厲聲喝道:“愣著幹什麽,趕緊把帆降下來!”一個身形瘦小的士兵爬了上去,身手矯健如靈猴,兩三下收起船帆,他帶著笑揚了揚手中帆布,剛要滑下來,一陣巨浪在這個時候打了過來,沒了船帆的桅杆直接被攔腰折斷,重重倒了下來,杆頭的士兵被大浪卷入海中,直接打落海底。

    洶湧的波濤中冒出來一個濕漉漉的腦袋,一邊吐掉海水,一邊呼救:“救命!”

    邊上的槳手連忙拋下船艙上的粗麻繩:“你抓著帆布,我拉你上來!”

    落海的士兵很快被拉了上來,大口大口的喘著粗氣,等他從那種心有餘悸的狀態回過神來,可惜的看了一眼船帆:“帆布全部都被海水浸濕了。”

    “你做得很好。”樓戰並不是一個過分嚴苛的將領,他的麵容依舊冷肅,語氣卻溫和許多,“先回船艙休息吧。”

    副船長正在掌舵,擁有豐富航行經驗的他很快調轉了方向,讓玉皇號遠離了颶風前進的行徑,之前救人的粗麻繩還掛在船上,槳手正準備把繩子收起來,拖著拖著,覺得麻繩有些沉重。

    奇怪,剛剛還有人被大浪打落下去了嗎?槳手用力一拖拽,一雙油綠的手搭在了船板上,上來的怪物眼睛泛著詭異綠光,那手和雞爪一般瘦小,中間還有一層薄薄的,像是鴨子一樣的蹼。

    渾身濕漉漉,模樣詭異的海怪把沒有提防的槳手拉下了船艙,“噗嗤”一聲,泛著綠光的指甲戳進血肉之軀……

    “怪物啊!”船艙裏出來看到這血腥一幕的廚娘尖聲慘叫,煮好的肉粥灑落一地。

    樓戰拔出了身側的劍,利劍出鞘,寒光一閃,砍掉一隻爬上來的海怪的手,墨綠的血液落在船艙上,瞬間在厚厚的船板腐蝕出一個小洞,他怒吼道:“列陣,迎戰!”“弓箭手預備,放箭!”

    玉皇原本就是大型戰艦,武器配備相當充足,士兵也大多是經曆過多場戰爭的海軍,很快就占據了上風,清理掉了樓船周身的海怪。經過了短暫的激戰,船艙上都灑滿了那種濃稠惡心的綠色液體,除了開始被拉下去的倒黴蛋,沒有人傷及性命,隻是有十餘人受了傷,因為海怪的血液有毒,他們露在外頭手臂有被飛濺毒液腐蝕的傷口。

    樓戰終於鬆了口氣,經過了快速的調整之後,他擦拭被綠血弄髒的劍:“受傷的人原地休息,繼續前進!”

    海上的颶風似乎遠離了這片區域,但是樓戰還來不及心安,就發現船頭似乎偏離了原有的軌道。海域不知道什麽時候起了霧氣,淺白色的霧氣漸濃,往遠處看,有一個巨大的霧團。

    玉皇號很大,設備齊全,對上海盜或者是海怪也無所畏懼,可是陷入迷霧之中就會錯失方向,若是撞上礁石、冰山,或者是卷入漩渦之中,鐵打的人也別想活!

    不知道是不是撞到了暗礁,就聽到一聲劇烈的撞擊聲,整座樓船都開始東倒西歪,船艙上的人頓時亂作一團。守著昏迷不醒的安王的小童試圖抓住周邊的東西,但船艙裏的物件並不是固定的,櫃子東倒西歪,甚至安王躺著的床也從房間的左邊飄到了西邊。

    “殿下!”

    安王被掉落的花瓶砸到了頭,臉上都被碎瓷片割出一道血痕。太醫,去找太醫!小童慌慌張張的往外跑。危難之間,被安王帶來的丫鬟小廝下意識尋找船上最靠譜的人。

    而此時,意識到不對勁的樓戰卻飛奔到了頂層,直奔船尾,那一處是最重要的船舵所在。他砰的一聲猛踹開門:“老岑,你在搞什麽?!船偏航了你知不知道!”

    中年男人轉過臉來,往日裏總是笑眯眯的臉卻擺出一副淚流滿麵的樣子,把樓戰嚇了一跳:“老岑,你怎麽了?”

    透過船艙的窗戶,樓戰看到了遠處的暗礁,暗礁上坐著一個纖瘦的背影,長發如海藻一般,赤著的上半身在月光下散發著如珍珠一般瑩潤的光澤,像是一個哭泣的女人。在這個時候他忽然聽到了一陣空靈的聲音,電光火石之間,樓戰明白了什麽:遠處的那個家夥不是什麽女人,是迷惑人心的海妖!綠皮海怪隻是誘餌,海妖才是背後真正的獵手。

    他眼疾手快地劈向了老搭檔的脖子,讓對方倒地,一把搶過船舵,扭轉方向,試圖讓大船掉頭。但情況並沒有因此逆轉,因為有更多被迷惑的士兵聽到動靜湧了過來,舵輪甚至在爭搶過程中直接被擰了下來,樓船停了,而且在風浪中搖晃。

    不解決內患,樓戰根本無法在這種狀態下掌舵,他把被他劈暈的舵手硬生生拖出來,強行堵住最上層船舵所在的大門,逼自己打起十足的精力迎戰。

    年輕將領的視線所及之處,那些受傷的士兵輕易被海妖迷惑,身體還帶著傷,轉頭就開始攻擊起照顧自己的同伴。大家可以毫不留情砍了海怪的頭,卻無法在清醒狀態下輕易對往日並肩作戰、同樣是血肉之軀的同伴下狠手。巨浪接連襲來,船體本就厚重的樓船重新劇烈的搖晃起來,即便性格堅韌,強大如樓戰,也不由的生出幾分絕望之心。

    不可以這麽想,麵目剛毅的青年將領咬破了自己的舌尖,血腥味湧上來,他雙目赤紅,大喝一聲:“別傷要害,把他們武器卸了,把人打昏!”

    此時此刻,天空已經逐漸呈現魚肚白的顏色,在夜裏呈現墨藍色的海水也朝著淺藍色過渡,馬上就要天亮了。再一次襲來的颶風把天空分成了兩半,天的確快亮了,但那是在他們咫尺之遙的地方,樓船所在的海域,海水和天色仍舊濃得如同墨汁,天色陰沉,一邊是仙境,一邊是深淵。就好像,他們無法掙脫現在困境,隻能陷落深淵之中。

    無形的絕望籠罩人心,一直在努力抵抗的士兵忍不住陷入失落狀態中,心神一鬆懈,就落入海妖哀傷的歌聲之中。

    “滋啦”一道極為刺耳的聲音強勢的打斷了這纏綿哀怨的歌聲,互相攻擊的士兵忽然停止了動作,目光有些呆滯的看著船艙處。

    綢緞簾子早就在狂風中被打落,隻剩下一道珠簾,一隻手撥開珠簾,一道讓樓戰覺得熟悉的身影抱琴走了出來。

    和他記憶裏滿臉狂躁,陰鬱扭曲的十一皇子不一樣,抱著古琴出來的安王舉手投足之間有一種閑散慵懶的氣質,像是陽春三月的桃花,成了這漆黑夜幕中唯一的一抹溫暖亮色。

    之前摔落花瓶的碎片正好傷在安王眉心,被對方用袖擺擦淨之後,隻在眉心出留下一個暗紅色的血痂,圓圓潤潤不偏不倚的一個小紅點,配著青年盈盈帶笑的眉眼,讓他成了昏暗天光下一尊散發佛光的玉觀音。

    “歌唱得這麽好,怎麽能沒伴奏呢。”青年興致勃勃的起了個彈琴的手勢,修長的手指擱在琴弦上,眾目睽睽之下,他輕撥弄琴弦,“錚”上好的名琴琴弦斷了一根,緊接著是一道又一道的弦斷聲,沒一會兒,十幾根琴弦就隻剩下細細兩根。

    “不好意思,琴弦斷了。”這樣說的青年桃花眼含笑,半點對琴的內疚之意也無。

    聽到這句話的樓戰沒來由一股怒氣,這安王腦子被砸壞了不成,這種時候還來湊熱鬧,他剛剛到底在期待些什麽!就這一會兒的功夫,被打斷的歌聲再度響起,被海妖控製的士兵可不會管安王的皇室血統,一起舉著染血的利刃衝了過來。

    樓戰心下惱怒,卻還是上前揮舞長劍,替安王清理迎麵而來的麻煩。站在他身後的青年抬起手來,綢緞裁剪的長袍滑下一截,露出因為生病而消瘦的一截手腕。淡青色和淡紫的血管在凝脂一般雪白的手腕上尤為明顯,但一點都不顯得醜陋,反而讓他顯得更像是一尊玉人。

    江潮生似乎沒瞧見眼前的風險,渾不在意的席地而坐,把古琴豎了起來,隨意的拔出束發的銀簪,仔細一看,那哪裏是什麽簪子,分明是一根吃飯的筷子。沒辦法,江潮生不是死在這場浩劫中的安王江朝盛,而是潮生潮落的潮生,江潮生不通古琴,隻會拉二胡。

    樓戰隻見安王以銀箸為弓,古琴為弦,竟然拉起了曲子,曲調從生澀轉為流利,不愛絲竹聲的粗人樓戰也聽出了安王在拉什麽,這位皇子拉的竟然是那種聲色犬馬之地才有的《十八摸》!哀樂配上歡樂喜慶的《十八摸》,誰能還能哀的起來!

    風浪驟然而起,狂風吹起青年滿頭潑墨青絲,不像瘋子,反而給他添了幾分狂仙的浪蕩不羈。一曲畢,《十八摸》轉為慷慨激昂的《破陣曲》,鼓聲陣陣,千軍萬馬齊奔騰,曲音如利劍出鞘,把縈繞船艙的濃霧破開,直指惱羞成怒的海妖。

    礁石上的海妖其實生得十分醜陋,青麵獠牙,眼珠發綠,無法靠美貌騙人,才要利用歌聲和白霧來哄騙旅人。

    青年低沉嗓音響起,如金玉相擊:“樓將軍還等什麽,要本王親手幫你殺妖不成。”

    手下的將士失去控製,呆呆的站在船艙上,樓戰回過神來,足弓繃起,在甲板一點,直接飛身跳到礁石上,一劍結束了海妖的性命。

    海水墨色褪去,樓船終於駛出了海妖攻擊的領域,日出的霞光染紅了半邊天空,也驅散了船上所有人心頭籠罩的陰霾。

    江潮生放下了手裏隻剩下兩根弦的古琴,生死劫過了,他要回去重新躺著了。不過在躺平之前,有件更重要的事。他熟練地用銀箸把頭發簡單束了起來,在霞光中伸了個懶腰:“本王餓了,吃飯吧。”

    船體有不小的破損,江潮生原本待著的船艙也需要修複,他在看景台附近擺了一套桌椅,獨自享受美食。

    和士兵們風卷殘雲的姿態不一樣,江潮生舉手投足之間十分風雅,就是盤子上的食物減少的速度一點都不比第三層的士兵慢。

    硬邦邦的餅子其實並不美味,但這是樓船短時間內能提供的最好的東西。江潮生不習慣浪費食物,隨手把咬了一口的玉米餅子揣在了袖子的口袋裏。

    但是袖子過於寬大,他有些不太習慣,沿著船艙散步消食的時候,餅子不小心掉落到了海裏,隻激起一小朵水花,漣漪便轉瞬散去。江潮生可惜的看了眼深不見底的海麵,算了,一個餅子而已,回去躺著,上岸再說。

    海麵下,一群小魚圍了上來,一隻纖細卻不失力量的手蠻橫地把魚群揮開,搶走了這塊不慎落水的大餅。

    樓船駛出一段距離,無人注意到一個生得雌雄莫辨的少年冒出了水麵。他生了一雙翡翠色的眼睛,海藻一般濃密的湛藍長發披散身側,上半身未著半縷,凝脂般的肌膚在霞光下閃耀著水潤璀璨的色澤。

    鮫人默默跟了樓船一路,一直凝視著那個容貌俊美的青年信步走進船艙,徹底望不見肆意風流的身影,少年才緩慢轉動手裏的圓餅,學著那人的模樣,微微張開嘴唇,他明明生得唇紅齒白,如同好人家嬌養的少年郎。

    可是少年張開嘴的瞬間,卻隻會讓人聯想到食人魚銀光森森,滿嘴利齒的血盆大口。

    姬玄冰特地模仿江潮生進食的動作,很是舍不得的在有淺淺牙印的那一塊咬了一大口,隻聽哢嚓一聲,餅子在少年的利齒下直接碎成了餅渣。

    這就是傳說的間接接吻吧!傳聞東邊國度的人類十分羞澀傳統,這哪裏是簡簡單單投喂了一塊餅,分明是足夠大膽的示愛。姬玄冰臉頰爆紅,隱匿海浪中的魚尾激動得用力一拍,直接在海域掀起一波巨浪,早就遊得遠遠的魚群到底沒逃過,悉數被浪花拍暈,紛紛翻起了死魚眼。

    鮫人美得雌雄莫辯的臉上浮起羞澀紅雲,昨天海妖在海麵誘惑船隻,他同對手在深海下鬥法。多虧有恩公昨日奏曲,琴聲傳入深海,令他如醍醐灌頂,迅速戰勝了對手。

    他打鬥完腹中饑餓,恩公自己舍不得吃的食物還贈予他,解他困境,當真是人美心善。鮫人記仇,卻更記恩。滴水之恩,都應湧泉相報。救命之恩……當以身相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