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晉·江唯一正·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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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餘舟一路小跑著出了禦書房,原是打算回去換身衣裳。

    沒想到春日天幹,他還沒跑到宮門口,衣服上的水漬已經被風吹幹了。

    他仔細檢查了一下,發覺衣服並沒有汙漬,幹了之後絲毫看不出異樣,便又小跑著回去了。

    因為來回耽擱的時間並不算太久,皇帝這會兒還沒起。

    餘舟小心翼翼走回小幾邊坐下,暗自鬆了口氣。

    不過當他目光落在自己的起居注上時,剛鬆了的那口氣便再次提了起來。

    方才因為他自作聰明,手比腦子快了一步,導致起居注上寫錯了。

    裴亦點茶奉於帝

    帝心大悅

    這一幕根本就沒有發生,因為裴斯遠那盞茶並不是給皇帝點的,而是……

    餘舟心口猛地一跳,下意識偷偷抬眼看了裴斯遠一眼,見對方正坐在茶案前磨茶葉。

    那茶案不算太高,身材挺拔的裴斯遠坐在那裏稍稍顯得有些突兀。

    尤其他這會兒安靜認真,磨茶的動作堪稱小心翼翼,使這副場景看起來越發違和。

    不過餘舟這會兒沒有多餘的心思去研究裴斯遠,眼下他該操心的是眼前的起居注。

    莊舍人特意叮囑過他,起居注非必要不得隨意塗改,尤其他今日初當值,用的這本起居注是嶄新的,若是第一頁就途黑了一塊,未免太不像話。

    可他寫錯了,若是就這麽放著,算不算欺君啊?

    餘舟心中忐忑,暗道總不能趁人不備偷偷把第一頁撕了重寫吧?

    可這起居注是一側線裝的,若他撕掉一頁,但凡有人檢查就能看出來痕跡……

    若是換了莊舍人,麵對這種小問題定然不會忐忑至此,可餘舟從來沒有過工作經驗,活了兩輩子第一天正式上班就是來給皇帝做起居郎,出了小紕漏自然會格外緊張些。

    就在餘舟苦惱之際,裴斯遠已經磨好了茶粉,又拿了小羅篩細細篩了一遍,隻留了最細的那部分茶粉。隨後,他煮了水,拿過茶案上擺著的最後一隻茶盞,看樣子是打算再點一盞茶。

    餘舟目光不經意掃過,落在裴斯遠骨節分明的手指上。

    不得不承認,裴斯遠這人確實挺耐看的,這種耐看不止局限於臉……

    餘舟略一恍神,忍不住想起了那晚的某些細節,臉騰得一下就紅了。

    不論如何,那都是他人生中唯一一次經曆那種事情,一時之間確實很難徹底忘掉。

    裴斯遠若有所感似的,轉頭朝這邊看了一眼,便見小起居郎耷拉著腦袋,隻露出了兩隻紅紅的耳尖,看著讓人很想伸手捏一捏。

    餘舟垂著腦袋冷靜了一會兒,便聽到一陣窸窣。

    他抬起頭,見裴斯遠端著那盞點好的茶起身了。

    不過這一次,裴斯遠沒有理會他,而是端著那盞茶徑直去了屏風後頭。

    餘舟一怔,當即反應了過來,裴副統領這盞茶,是給皇帝的。

    而且,裴副統領不僅給皇帝點茶,就連用的茶粉都是親手磨的,水也是親自煮的。

    “陛下,嚐一嚐臣親手為您點的茶。”裴斯遠的聲音從屏風後響起。

    他那聲音在餘舟聽來溫柔得都快出水了,不過榻上的路知南可沒被感動。

    路知南擰眉看著裴斯遠,一臉“你是不是有病”的表情。

    餘舟在外頭凝神聽著,半晌後便聞屏風後傳來了喝茶的聲音,隨後還伴隨著一些衣料摩擦聲,以及裴斯遠不大明顯地一聲悶哼。

    餘舟聽到這動靜,麵上不由一紅,忙垂下視線不敢再朝屏風的方向看。

    他現在可不是未經人事的懵懂少年了,他懂得還挺多的。

    所以他略一思忖,便能猜到屏風後正在發生著什麽。

    若是換了旁人,他或許還能稍稍好過點,可屏風後的人是裴斯遠。

    他早已將裴斯遠看了個幹淨,所以這會兒坐在外頭,腦海裏不由自主就浮現了很多清晰的畫麵,那些畫麵與屏風後的動靜巧妙地融合在了一起,令他坐立難安。

    過了好半晌,裏頭的動靜才漸漸停了。

    餘舟深吸了口氣,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起居注,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他好像不用塗黑,也不用冒著風險偷偷撕掉一頁了。

    他心中一動,閃過了一個極其荒唐的念頭,但很快他就將這念頭壓了下去。

    隨後,他提筆蘸墨,又在起居注上寫了句:

    帝寢

    裴侍於側

    屏風後,裴斯遠捂著被路知南踹了一腳的腰,一邊整理著衣裳一邊走了出來。

    他目光刻意往小起居郎身上一瞥,果然見對方又垂著個腦袋,露出來的脖頸則紅了一片。

    當日,餘舟坐在小幾後頭就沒敢抬過頭。

    他一直熬到皇帝批完折子說要回寢宮,這才如蒙大赦。

    餘舟從禦書房出來,一路恍恍惚惚地到了宮門口。

    他從角門剛一出來,便看到自家馬車正停在不遠處等著。

    不待他走近,馬車的車簾被人從裏頭掀開,他這才發覺馬車裏竟還坐著個人,正是餘承聞。

    “爹。”餘舟走到馬車旁,朝著裏頭先行了個禮。

    餘承聞目光在他身上打量了一圈,像是在確認他安然無恙。

    “上來吧。”餘承聞道。

    “是。”餘舟這才扶著車夫的手臂,上了馬車。

    他原以為餘承聞刻意在此處等著自己,是有話要說,畢竟依著平時的時間,餘承聞應該在小半個時辰前就回家了。但不知為何,餘承聞見了他之後,卻什麽都沒說,好像真的隻是來接他回家似的。

    餘舟進宮當值與在衙門裏時不同,收工的時間要根據皇帝的心情而定。若是皇帝早早就辦完了公事,餘舟就可以早些回家,若是皇帝要加班熬夜,餘舟就得跟著加班,以防漏掉什麽重要的事情沒記。

    依著莊舍人那意思,他最好連皇帝晚膳吃了什麽,夜裏見過什麽人都記著才好。

    不過皇帝說了讓他不必跟著去寢宮,餘舟可沒那麽大的膽子非要跟著。

    況且,在禦書房裏他“承受”的也不少……

    想到今日屏風後那動靜,餘舟不由又有些尷尬。

    餘家的馬車緩緩駛離。

    街對麵的某個角落裏,一個人影一閃而過,隱入了巷口。

    “如何?”

    京城某處宅子的書房裏,一個略帶滄桑的聲音問道。

    “回大人,餘舟從宮裏出來時看著一切如常,看不出有什麽異樣,既不像是受過責難,也不像是挨過訓斥。”探子道。

    “也就是說,裴斯遠調了他去禦前,竟當真隻是做起居郎?”那人又道。

    “至少目前看來是這樣。”探子又道:“不過今日餘承聞出了戶部衙門之後,一直沒有回家,在角門外等了小半個時辰,一直接到餘舟才打道回府。”

    那人冷哼一聲,道:“餘舟那小子沒什麽心眼,餘承聞又不是傻子,他那兒子平平無奇,一夜之間官升數級去了禦前伺候,他但凡有點腦子也該知道這裏頭不大對勁。”

    言外之意,餘承聞放心不下過去等著餘舟,也算是人之常情。

    “餘承聞會不會已經知道了那晚的事情?”探子問道。

    “不會。”那人道:“餘承聞在官場這麽多年,以他慣會趨利避害的作風,若是知道自家兒子沾上了裴斯遠,就算是打斷了腿將人留在家裏,也不會再讓他進宮的。”

    顯然餘舟並未將那晚的事情告訴餘承聞。

    畢竟這又不是什麽光彩的事情,換了誰都不會樂意聲張。

    “還有別的嗎?”那人又問道。

    “還有一事,今日餘舟曾在禦書房偷偷出來過一次,看上去似乎挺著急。”探子又道:“但不知為何,他火急火燎跑到了宮門口,竟又折返了回去。”

    那人一怔,問道:“可是見了什麽人?”

    “沒有,隻有他一個人。”探子道。

    那人聞言頓時一臉疑惑,顯然猜不透餘舟這一遭是在做什麽。

    “要不,幹脆將他綁了來問問。”探子道。

    “蠢貨。”那人罵了一句,道:“那日你們剛給他下了藥塞到裴斯遠房裏,轉天裴斯遠就挑了他做起居郎,你覺得這是偶然嗎?還把人綁了,也不知道動動你的腦子!”

    探子忙道:“大人的意思是裴斯遠是故意的?若他知道那晚的人是餘舟,為何不直接將人綁了審問,反倒把他調到禦前伺候?”

    “因為裴斯遠有腦子,不像你這麽蠢。”那人瞪了一眼探子,道:“餘舟既是被送到了他房裏,擺明了就是個隨手拉來的倒黴鬼,不可能是咱們的人。裴斯遠審問他能問出個什麽?”

    “那他……這麽大費周折的將人調到禦前又是為何?”探子不解道。

    “打咱們的臉唄。”那人道:“他就差指著鼻子罵咱們是蠢貨了。”

    他們找來算計裴斯遠的人,不僅沒算計成,還成了裴斯遠手裏的人。而他們此舉本想借此讓裴斯遠在陛下麵前受挫,可對方不僅沒有受挫,反倒越發受陛下器重。

    那日裴斯遠去中書省挑人時,可謂大張旗鼓。

    挑起居郎這種事怎麽說也輪不到他一個禁軍副統領去插手吧?

    可他不僅去了,還將中書省的人指揮得團團轉,可是好大的麵子。

    “他既想拿那個起居郎羞辱咱們,咱們何不將那起居郎弄死,給他個教訓!”探子又道。

    “讓你們弄死他的時候你們弄不死,讓人跳窗戶跑了,這會兒人到了陛下麵前你哪來的狗膽動手?真當京城是你家後院了?”那人氣得恨不得一腳踹死眼前這探子。

    不過他最後還是忍住了怒氣,擺了擺手將人打發了。

    禦書房。

    路知南打發走了餘舟後,並未急著回寢宮,而是吩咐人傳了膳。

    “也難怪人都喜歡春天,沒有狂風驟雨,比別的季節舒服多了。”路知南立在窗邊看著外頭的夜色道。

    “陛下喜歡春天啊?”裴斯遠坐在小幾前看著餘舟寫的起居注,道:“臣不喜歡風平浪靜,太無趣。”

    “那你覺得什麽有趣?”路知南問道。

    “臣覺得有趣的東西可多了。”裴斯遠眼底帶著笑意,將起居注合上,笑道:“比如,喝花酒就很有趣。”

    路知南轉頭看向他,問道:“你今夜又要去尋歡樓?”

    “陛下知道的,臣性子執拗,越是有人不想讓臣去,臣越是想去。”裴斯遠道。

    “朕倒是一直想去尋歡樓看看。”路知南揶揄道:“看看你相好的翻過的窗子長什麽樣。”

    裴斯遠聽他提起此事,表情登時變得十分複雜,一隻手無意識在麵前擺著的起居注上摩挲了半晌。

    當晚,餘舟吃過晚飯早早就歇下了。

    大概是第一天當值太緊張了,導致他疲憊不堪,躺下後很快就睡著了。

    不過這一夜他睡得並不踏實,做了許多亂七八糟的夢。

    他一會兒夢到禦書房的屏風倒了,屏風後被裴斯遠摟著的人不是路知南,竟是他自己。

    一會兒又夢到路知南將他和裴斯遠捉了個現形,要砍了他們的腦袋。

    但最後路知南對裴斯遠狠不下心,隻砍了他一個人。

    反正不管是什麽樣的夢,結局都是餘舟一個人受傷……

    次日,餘舟照例去禦書房當值。

    不過今天他運氣還不錯,裴斯遠大半日都沒出現。

    眼看著路知南麵前的折子就快批完了,餘舟已經收拾筆墨準備下班了,這時外頭卻傳來了來喜的通報聲,說裴副統領求見。

    餘舟一顆心不由一沉,又開始莫名緊張起來。

    裴斯遠一進門,先是朝路知南行了禮,轉頭看到餘舟時,當即露出了一個堪稱溫柔的笑容,道:“太好了,餘舍人還沒走,正好一會兒陪著我和陛下出宮一趟。”

    “去……去哪兒?”餘舟開口問道。

    “尋歡樓。”裴斯遠道。

    餘舟在聽到“尋歡樓”這三個字時,心口重重一窒,險些沒喘上來氣。

    這幾日他好不容易催眠自己將那個地方暫時忘了,沒想到今日卻被裴斯遠親口提了起來。

    “餘舍人,你沒事吧?”裴斯遠湊上去關切地問道。

    “沒……我沒事,我很好。”餘舟忙道。

    裴斯遠目光落在他蒼白的麵上,眼底依舊帶著一抹笑意,道:“陛下昨日朝我說,想去花樓喝酒,我心想一國之君逛花樓,這麽重要的事情合該在起居注上記一筆,餘舍人說是吧?”

    餘舟張了張嘴,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說是也不對,說不是也不對,最後他索性沒吱聲。

    說話間,路知南已經去屏風後換好了衣裳。

    今日裴斯遠身上穿的也是便服,餘舟這會兒才留意到。

    “真想知道一會兒尋歡樓裏的人見著我是什麽表情,哈哈。”裴斯遠笑道。

    “你這人太記仇。”路知南失笑道:“人家得罪你一回,你不回擊個三五回不罷休。”

    “那還不是陛下願意縱容臣嗎?”裴斯遠笑道:“臣這屬於是……”

    他想了想,目光往餘舟的方向一瞥,繼續道:“恃寵而驕,對吧餘舍人?”

    餘舟:……

    我這是造了什麽孽,為什麽要經曆這些?